第13章
……行吧,谁叫她现在的小命被别人拿捏着。
她用清水将他伤口周围清洗干净,又依次敷上灵药,生肌的药粉。这个过程中,姜拂穗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她,一会儿说她下手太重,一会儿说她系法不对。
若换了旁人,被她这样一通指挥,非要变得手忙脚乱不可。
姜妤却丝毫不受影响,对姜拂穗的耳边风,她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处理着病人。
楼淮看了她一眼,开口道:“拂穗,鬼渊之地凶险,不可掉以轻心,你和少阁主去布置一下阵法,我们今夜在此修整片刻。”
“好吧……我马上回来。”有些不甘心的姜拂穗被他支走了。
最终,这片空地就只剩下他们两人。姜妤将纱布缠好,长舒了一口气:“可以了,接下来几天注意不要碰水,等到离开鬼渊就好了。你年轻力壮,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当然,留疤是少不了的。”
“吓到你了吗?”
“什么?”
“我身上的疤。”楼淮往石上一靠,调子悠悠浅浅,“刚才你的手,在我的旧伤上面停留了很久啊。”
他笑的时候,眼尾像狐狸一样舒展,显得眼下的泪痣很勾人。
“哦……”
楼淮注意到她的说话习惯,姜妤咬字轻,说话很慢,讲话时总显得温吞,像一只在草坪上慢慢挪动的兔子。
她说:“只是在想,少楼主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一定经历过数不胜数的凶险吧。”
“确实如此,不过最生死一刻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地方。鬼渊里,七年前。”
他的语气有些怀念:“那时,这里还叫做千涧桃林,是灵气充沛的修行圣地,也不是这幅寸草不生的模样。”
姜妤淡淡道:“我不太清楚。不过既然仙门诛剿邪神,那一定是他做过天怒人怨的事吧。”
没想到楼淮却诧异地扬起眉梢,然后笑了:“那倒没有。不仅没有,听说诛神之战前他刚平息了界海上的一场风暴,当地渔民为他建庙宇、立神像,虔诚上香供奉呢。”
“立神像?”
楼淮嗯了一声:“据说万年以前,神族从信仰中汲取力量,只要世上还有一个他们的信徒存在,神就永远不会消亡。很诧异?哈哈,只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罢了,不必在意。”
楼淮将衣服拉上肩头,重新整理了衣带,但这件衣服的衣带有些繁复,他无论如何也整理不好。
他很轻地皱了下眉,一抹不耐从眼中闪过,最后想随意打个结,一双瓷白的手却伸了过来,她的手指纤细而灵巧,很快就为他理好了衣带,和之前结的款式分毫无差。
一抹清幽的香味萦绕在鼻尖,他微微有些晃神,姜妤为他理好衣带后立即退了开去,那香味也随之消散了。
姜拂穗回来时,刚好看见两人分开的这一幕。她刀子似的眼神立刻射了过来,姜妤也是下意识的反应,此刻才意识到不妥。
为一个男人,甚至还是她前未婚夫的身份,系衣带,好似确实有些过分亲密了。
楼淮默了默,他露出了个有些被困扰到的表情。姜拂穗及时解围,轻哼一声:“笨蛋,离了我,你连衣带都不会系了?”
说完,勾着人的衣带,把楼淮勾到了远处。
小情侣避起人说上了悄悄话。姜拂穗似乎有些恼,她从不喜欢楼淮过分接近她姐姐,虽然两人早已解除了婚约,但试问哪家未婚妻能做到心中毫无芥蒂?
况且在姜拂穗心中,姜妤就是那种会给她下毒的恶毒女人。
姜妤站在原地,一种尴尬的情绪和由衷的难堪席卷了她。
好在比起刚开始的时候,现在她已经能熟练地处理这样的不知所措了。
在周围设下警戒的阵法后,众人暂且打算在林中安顿一晚上。
鬼渊内虽然总是密布着乌云闪电,但也算得上有昼夜之分。天亮之后上路,比起在伸手见不着五指的深浓夜色中赶路来得好。
-
楼淮很少做梦。
与其说是很少做梦,不如说是很少睡着。修为提升之后,他就用静坐代替睡眠。
况且,睡觉对他来说,也确实算不得什么休息。
凡一入梦,梦中必然布满刀光剑影的血色,睡觉时连姜拂穗也无法近他的身,他在梦里失手,或许会掐死她。
而今天,或许是失血太多,他竟在静坐之时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中是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夜。
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及膝深的雪地里,朝着一个亮着灯的屋子跋涉前行。
屋内一灯如豆,暖黄的光晕从门里漏出来,门前的少女怀中抱着一盆金蝶兰。
她说:“昀之,你就非走不可吗?”
她竟叫他昀之?梦中,他颇诧异地扬了扬眉梢,这是母亲去世前为他取的小字,没有几个人知道,连他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的声音里有沙哑的哭腔,像是他来之前,她就已经哭了很久很久。梦中他冷眼旁观着,却发现心口灼疼得厉害,一颗心在胸腔里剧烈地躁动着,只想挖出来给她看一看自己的忠心。
“……你等我回来。”
他说:“我是结海楼主的私生子,母亲是个卑微的舞姬,你若嫁我,必然受尽非议和委屈,且待我去闯出个名声,到时必定张灯结彩,昭告整个白玉京,迎你进门。”
少女破涕为笑,伸出小指:“那你和我拉钩,我才相信你。”
她总是那么好哄。或许也不是好哄,只是她心疼他,不忍心他在自己和前途之间两难。她是唯一心疼他的人,她是全天下最最好的……
——她是谁?
他从梦中骤然清醒,这么深寒的鬼渊里的夜,他的额间竟渗出了冷汗。
“你做噩梦了?”
有个声音在识海内响起,分不出年龄,分不出男女,平静如缥缈的瀚海。
“看你太累了,我没开口,看来我应该叫醒你的。”
是噩梦吗?
或许是,不过他并不能记住那些梦,醒来之后无论是梦境还是心悸的感受都会极快速地消弭。或许只是从前某个片段的剪影。往事已逝,再追究也毫无意义。
“不关你事,闭嘴。”他拍了拍剑鞘,有些懒洋洋地从睡觉的石头上跳下来。
姜妤抱着腿,靠在一棵树下休息。从他的位置看过去,一眼就能看见,很好找。
姜妤其实醒得比他还要早。她是被一个声音叫醒的。还是个熟悉到不行的声音,以至于一听就心虚腿软。
“你现在在哪里?墨吟说没有找到你。”
她睁开眼,才发现声音从停在她膝头的魂夜蝶身上传来。她不主动联系他,他反而找了上来。
姜妤:“……”
她不说话,试图装死。就听一声冷笑从魂夜蝶身上传来:“你以为不说话,我就找不到你的位置了?姜妤,你胆子真是肥了,该不会以为和仙门之人待在一起,我就奈何不了你吧?”
她差点惊跳起来去捂住蝴蝶:“你能看见?”
“还真在一起?”
姜妤:“……”
可恶啊,竟然诈她!!
动了动唇,她心一横,开始不打草稿地扯起谎来:“殿下,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些仙门人实在可恶,留在鬼渊也是一大祸害,我打算假装给他们带路,然后把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出去。”
“不需要。”他冷冷淡淡地打断,“把他们留在这里,我有用。”
姜妤还在绞尽脑汁思索应对办法,余光却看见楼淮正在往这边走来,她急得快冒汗,忽然将蝴蝶拢入掌心,然后鼓起脸颊,猛地一吹。
蝴蝶猛然扬起,不知被吹飞到了何处,在它消失在视线之前,应珣的声音轻缓得就像从咬紧的牙缝里逼出来的一般:“姜妤,你给我等着。”
“姜大小姐?”
她转过身,楼淮已经抱着手臂,站定在她面前。他微微笑着,惯常的温和有礼的模样,狭长漂亮的狐狸眼底却毫无情绪:“你在和谁说话?”
“有吗?”姜妤装傻,“可能是说梦话,我这个人就是喜欢自言自语。”
楼淮不语,定定看了她片刻,笑意慢慢淡下来。姜妤被他看得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忽然转过头去,屈指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姜妤看了,下意识摸了摸腰侧的小荷包,翻出来一看,果然还剩几颗梨花糖。
楼淮小时候过得不好,发过一场高热,耽搁了医治的时辰,就落下了肺疾。平时看不出来,但若受了伤,或气血虚弱一些,就会旧疾复发,咳嗽不止。
带着这些东西,几乎成了一个下意识的习惯。从前有个少年不爱吃药,或许是从小吃过的苦太多,他更偏爱甜津津的东西,姜妤也因此有了做甜食的爱好,梨花活血化瘀,清热止咳,做成糖给肺疾之人食用再好不过。
连续的咳嗽让他玉白的脸颊泛起了一丝血色,如暖玉生烟,倒是衬得他天仙似的不落凡尘的脸蛋多了几分活人气。
一只手递到他面前,莹白的掌心中躺着一颗淡黄色的梨花糖。
他很显见地怔了一下,随后眯起狐狸眼,淡淡拒绝了:“不用了,我不爱吃糖。”
“……”姜妤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正要把糖收回她的小荷包里,手腕却被人突兀地攥住了。
毫无征兆,冰冷的灵气涌入灵脉,刺得她手腕一疼,那颗没拿住的糖就掉在了地上。
贸然将灵气探入别的修士体内,是一种极为冒犯的行为。毕竟,所谓双修之法,也正是将灵气在对方体力轮转过一个周天后再彼此交换,只差了一个步骤。
应珣探灵气进来,亦是从不打招呼。但他又不是人,从没在仙门里教养过,不懂仙门的规矩也正常,姜妤不会对此感到冒犯。
显然楼淮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他出手只是为了探她的修为。他的灵气收回之后,姜妤还能感受到灵脉被冻得几乎僵硬的麻木。
他撤了灵气,却依旧捏着她的手腕。两指按在脉搏上,轻巧地拎起手腕,意有所指:“鬼渊内凶险无比,姜大小姐的灵力竟有破境之势,看来是在此地另有奇遇啊,莫不是……遇见了什么贵人?”
姜妤试着抽出手腕,但纹丝不动。
“少楼主说笑了,鬼渊之内只有凶残的妖魔,哪里有什么贵人呢?”
顿了顿,又道:“我已经不是所谓的姜大小姐了,少楼主还是别这样唤我为好。”
“那我该唤你什么?姜妤?”
姜妤点点头。
他便顺势改了口,又逼近一步。他个子很高,为直视她的眼睛,微微弯下腰来,声音也压低了些:“姜妤,我再问一次。你之前,真没在和谁说话?”
“……没有。”
恰好,姜拂穗打坐醒来,在不远处跺脚,唤他:“阿淮!”
她腕上的手指便松开了。
姜拂穗捯饬一番,已经没有了昨夜被追杀的狼狈模样,她先是看了姜妤一眼,又紧接着搂住了楼淮的胳,微微抬起下巴。
两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真真般配无比。
楼淮低下头,淡淡捻了捻指腹,姜拂穗问:“阿淮,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一些磷粉而已。”他收了手,浅笑如初。
——蝴蝶翅膀上的磷粉。
两人站在一起后,姜妤便移开了视线,刻意忽略了那心头涌上的,迟缓的钝痛。
这一转眼,可不得了。
在灌木翡翠的枝梢上,盘踞着一抹显眼的雪白,小龙修长雪白的龙身卷着树梢,苍蓝色的眼眸居高临下、冷冷看着她,不知道已经在这儿盘了多久。
小雪花!!
它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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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