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青石镇的轮廓渐渐清晰。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蜿蜒入镇,街头挂着黄纸灯笼,风吹摇曳。集市上的叫卖声已经隐隐传来,人影熙攘。
宴勿渊负着药箱和“包治百病”的旌旗,迈步而行。
自打他治好了小虎子的风热,白溪村村民的各种疑难杂症向他接踵而至。药箱里的药材没多少,白溪村毕竟是个小村庄,药材匮乏且种类有限。村民就推荐他来临近白溪村的青石镇采购药材。
老李平时就是割药草来镇上换钱的。告诉他镇上什么都有,金银花、紫苏、陈年老黄姜,只要出得起钱,不愁买不到好东西。
这些时日下,他好歹也是攒下了点铜板。
镇上的青石街道上人头攒动,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还有白事送葬的敲锣打鼓和哭嚎声。宴勿渊刚找了个巷口打算歇歇脚,忽然听到远处一阵轻柔的丝竹声,仿佛带着几分慵懒与撩拨的羽毛拂过心弦。
他循声望去,只见前方挂着“花满楼”牌匾的青楼高挂着大红灯笼。楼台之上,一袭红裙的女子翩翩起舞,裙摆翻飞,仿若火焰在流光烛影中摇曳。
女子容貌极美,额心点红梅,舞姿极其轻盈,腰肢一折,衣袂如蝶,长袖如水。完全与丝竹之乐融为一体,连街上的行人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痴痴地望着阁内楼台。
挤在宴勿渊身边的人们道:“以前只听闻花满楼名妓楚霓裳一舞倾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是啊,要不是最近渡魂节,花满楼为了吸引客流开放楼门,咱们也看不到这样的风光。”
宴勿渊听着有点奇怪,问道:“这位仁兄,请问什么是渡魂节啊?”
“这你都不知道?外来的少打听那么多,去去去。”
“哎,外地的你别理他,我和你说吧。这个节日也是近年才有的。咱们这那河道你见过吧?那是通向忘魂潭的。传说潭底镇压着一股古老的阴力,每逢秋末,阴气汇聚,亡魂便会试图冲破封印作祟。如果亡魂作祟,就会频繁出现家畜暴毙、人魂离体的事件。你知道人魂离体什么样吗?运气好点是痴,这是丢了一魂;运气差点是疯,这是丢了二魂;运气再差点……就直接进棺材喽!”
宴勿渊想起白溪村村民告诉他家中有小儿痴呆、鸡仔死亡之事,微微一凝。
“今年痴疯,癫傻,甚至莫名其妙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多……咱们都得点一盏由青云阁大师篆写的符纸做渡魂灯,然后让这纸灯啊,顺着河溪流向忘魂潭,祈求亡魂安息。”
“喂,前边的讲够没啊吵死了。还有那骗子让着点,你破旗挡着我看美人了。”
宴勿渊于是还没看了一会便被挤走了。
这片街道很是热闹,横贯东西,商铺林立,早市和集市交替进行,镇民与江湖人士常聚集于此,茶楼、客栈、药铺、铁匠铺等一应俱全。
宴勿渊按照老李的叮嘱来到一个药铺取药材,老板是个干瘦黝黑的老人家,眼睛抬不起来似的耷拉着,慢悠悠地给他称药。宴勿渊思索着要不取完药之后也在青石镇营业一下,就听见一声女子的尖叫,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马蹄声往这边传来。
“啊——好痛!大人不要再拉扯奴家了!”
女子正是刚才在花满楼跳舞的舞姬楚霓裳。
她被一众黑衣人士毫不怜香惜玉地像牲口一样捆着双手拖拽着,头发松散凌乱,香肩半露,妩媚妖娆的脸上布满泪痕,如水般的长袖落在泥泞地上狼狈不堪。
宴勿渊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地上前。
“废什么话?”拖拽她的黑衣人冷冷道,“魔君大人有令,要收集全天下最美丽的女子送至幽魂殿,你已经被我们买下了还这么啰嗦,知不知被魔君大人选中是你天大的荣幸!”
“可奴家只是清倌,奴家已有心上人,奴家……卖艺不卖身……”楚霓裳挣脱不开,掩面抽泣,娇弱无助,楚楚可怜至极,让看客无一不动容,却忌惮魔教淫威,无一人敢上前阻止,只能摇摇头叹红颜多舛。
“卖艺不卖身也是你一个妓女说了算?”黑衣人冷笑道,“一个妓女也配有什么心上人,怎么,你的恩客?做你们这行的不是最忌讳对客人动心么?”
宴勿渊指缝藏针,食指一动,正欲出手,那美人儿突然看到他,脸色一变,就像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朝他娇娇软软地扑来:“相公!相公救救奴家呀——”
宴勿渊:“?”
什么玩意儿?徐悠泽这么多冤家!
好在宴勿渊本就有意救她,顺水推舟地把她护在身后,朝黑衣人抱拳赔笑道:“诸位将士好说好说,在下便是霓裳的……心上人,不知那位魔君大人可否放过霓裳?”
黑衣人一愣,打量了一眼这个穿着寒酸的江湖郎中,毫不迟疑地拔刀道:“碍事者杀无赦!”
宴勿渊叹气,手指暗动,数道银针暗闪飞烁,顷刻,气势汹汹要取他脑袋的黑衣人应声倒地,黑血慢慢从七窍涌出。
人群哗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黑衣人士们见同伴突然倒地,纷纷拔刀向他涌来,宴勿渊一面点头哈腰地带走楚霓裳,藏在背后的手中银针灌满灵气,全插进了拔刀砍向他的黑衣人士死穴。
他本不想下死手,但这群魔教教徒非照着他脑门砍。
虽然什么都没想起来,但驾驭灵气使针杀人对他而言,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欺男霸女的黑衣人士不消片刻全成了尸体,围观群众依然一派茫然,人声鼎沸,不明白煞气冲天的一行人怎么就莫名奇妙死了。
宴勿渊手指并拢,收回银针,拉着过于显眼的楚霓裳躲到偏僻处——不,一开始是宴勿渊带着楚霓裳,到后来成了楚霓裳拉着宴勿渊,一路跑到暗巷。
“徐悠泽,”楚霓裳被解开的双手摸索着宴勿渊的脸,神情已不复方才柔弱的娇娘子,又哭又笑道:“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宴勿渊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实诚道:“对不起,在下前几日似乎被人追杀过,醒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还请这位姑娘重新与在下说道一下发生了什么……”
楚霓裳睁大美目,不敢相信地看他的双眼。只看到一派**的坦诚。她无力地后退几步,半饷突然如释重负的笑:“既如此……对你而言,也不是坏事。”
宴勿渊不知所措,想安慰她,楚霓裳补充道:“我和你也不是那种关系。”
“……”
楚霓裳一再确认宴勿渊的确什么都不记得了,方才将所有的事情娓娓道来。
天下修真者众多,正道、魔教、散修等群体分布其间,以山川灵气为根基修炼。
正邪之道又分为正道五宗与魔教四殿,医仙谷便是五宗之一的正道,以救治苍生为己任,医术冠绝于天下。
她和徐悠泽自幼拜入医仙谷门下,虽说她是极具天赋的内门弟子,而徐悠泽只是一名普通药童,他们仍是关系极为要好的同门。
年六岁时,医仙谷的大师兄宴勿渊突然走火入魔大开杀戒,医仙谷千名弟子,只剩不到十个。
彼时年幼,时隔经年,仍记得那日刻骨的恐惧,如今回味起来,只剩铭心的愤怒。
她如何不记得那样的画面?医仙谷大火熊熊,鲜血染红大地,同门哀嚎惨死,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无助地哭泣。
有一个平时很疼爱她的师姐,腰部破了个血窟窿,还是挣扎着坐起来抱住她,慢慢拍打她的后背,然后捂住她的嘴。
那纤长、布满血腥味的手指中,夹着一块桂花糕,放入楚霓裳的口中,就是又甜又腥的、让她永远不会忘记的味道。
师姐说,她要霓裳玩一个勇敢的小游戏,只要楚霓裳能停止哭泣,装成尸体,躲过坏人,坚持那么几刻钟,她就会再给霓裳吃一块从厨房偷来的桂花糕。
向来没有孩子不爱吃甜食,楚霓裳答应了师姐。
她在师姐怀里,往外偷看,视野中,宴勿渊如同恶鬼修罗般出现在赤色血海里,满身血污,神色森然,将钩藤剑从一名尸体的身上抽出。
楚霓裳屏住呼吸,用力地紧闭双眼,死死窝在师姐的怀里一刻不敢动弹,任宴勿渊从她身上跨过,方才逃过一劫。
她憋得好辛苦,但还是赢了,恐惧的眼泪鼻涕流到嘴里,她极小声地唤:师姐师姐,大坏蛋师兄走啦……起来啦……
师姐却没有理她。
师姐食言了,没有醒来,没有再给她偷来一块桂花糕。
自那以后,再无医仙谷。昔日青山如黛的医道圣地,成了布满冤魂白骨的乱葬岗。
徐悠泽至此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她被人骗去发卖,流落青楼,依靠着复仇的滔天恨意活下去,成为花满楼的名妓。
如果不是宴勿渊,如果没有宴勿渊。
徐悠泽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如今一样成为坑蒙拐骗,滥竽充数的江湖郎中,她此刻应是救死扶伤,受人敬仰的女医师……而非在这陪人卖笑,摆弄风情,连生死都不能自主。
沦为清倌人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在这样往来畅通的镇上打听到各路消息。比如宴勿渊被医仙谷谷主的遗孤,他们的师兄白瑾杀之证道。
但白瑾似乎也疯了,继宴勿渊之后成了新的魔教的幽魂殿魔君,不知为何一直高价悬赏宴勿渊,甚至化身下界亲自寻找,想必是没杀成宴勿渊;
但外界却一直有传闻很多人都亲眼看到白瑾把宴勿渊的尸体带回了幽魂殿,认为宴勿渊无疑是死透了的。
“我只恨为何不是我亲手杀了宴勿渊。”楚霓裳轻柔道,“如若宴勿渊未死而被我捉到,我必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楚霓裳察觉到徐悠泽面色惨白:“你还好吗?”
宴勿渊道:“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