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列颠诸多礁石岛屿中,西南那座嶙峋小岛最为阴邪。
朱红色的山脉绕岛一圈,层层流纹的山脊上,风蚀出大大小小的孔洞。灌木歪斜地盘绕岩壁,节瘤毕露,好似一丛丛坏死的毛细血管。
日暮之下,群鸟层层盘旋,宛如蝗虫过境,喧响不息。
“这座岛虽属坎贝尔家族的私产,但自从那场浩劫后,您父亲便亲自封禁了这里。我们现在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即便这样您也要进去吗,安诺家主?”
“是的。”
“那么恳请您允许我陪同。至少,让我护送您入门。”
“到这儿就可以了,安德烈。里面对异族影响太大,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可您真的想清楚了吗,您要一个人去见他……您的安危可是关系到坎贝尔的未来。”
闻言,少年不禁抬头仰望,眼前这纵深的茫茫环山,像是天幕剜出的一口疮疤。面前,则是一条绵长的荒废隧道,洞口深邃,比暮色更幽暗。
他心中不由得发怵,却最终压低了声音,手持一盏烛灯,将脚步埋进这片不毛之地。
“事到如今,我已别无选择——哪怕只是为了父亲,这一步,也早该在五年前踏出。”
……
狭长的隧道,寂寥无风。
安诺托举着微弱的灯火,沿着坑坑洼洼的铁轨痕迹朝里探索,已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影子重重叠叠地随他渐进,又被四方参差的钟乳石不成比例地一一割裂。
随着不断深入,脚下的道路也越发逼仄,最后竟无平地可走。石笋错落林立,低洼地带则囤积起一片池沼。长久浸润下,附近的岩壁蚀出了蜂窝般的孔洞,如同置身在一口处处生疮的烂嘴里。安诺凑近了些,一股极其浓烈的酸腐味便窜入口鼻,久久不散,直熏得眼睛也被迫挤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他不得不停下来,勉强咽下呕吐的冲动,扯下领巾将两条裤腿绑紧。接着将提灯的铜环用嘴咬住,做好屏息凝神的准备,双手紧攀住岩壁上坑坑洼洼的石棱,向着池沼对岸一寸寸挪动。
皮靴浸入腐液的瞬间,只听得一阵阵迭起的“滋啦”声,像是往沸水浇入热油般,迅速在接触面泛起一圈浮沫,窜出一团白烟。鞋尖逐渐焦黑蜷曲,变得又脆又薄,慢慢显露出里面蜷缩的脚趾,顿时烫出一串串燎泡。
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安诺死死咬住嘴里的铜环一声不吭,直到最后一步跨出沼泽时,混合着锈味的咸湿唾沫已将嘴角泡发出一团血块。但他也只是沉默地抹了把脸,便继续前进。
没过多久,隧道豁然开阔,显现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景象:安诺面前出现了一条由花岗岩砌成的低矮拱廊,处处都镶嵌着形质不一的水晶和琉璃,显得庄重肃穆,秩序井然,仿佛身处一块恢宏原始的祭器之中。
安诺挪动手中的光源,仔细端详这些晶体的排布,光影变幻下,竟浮现出一串首尾相连的神秘符文,形成一幅鲜活流动着的阵图。整个洞府顿时浑然天成,环环相扣,每一笔都像是互相接续的神经脉络,末端指向了尽头处的窄门。
一眼望去,门扉不过一人高,可谓平平无奇。然而如今深入这片禁//脔之地,站立在这座窄门面前,再迟钝的人也能发现:那上面附着的藓类、毛绒绒的菌群、地衣正在以微弱但却不容置疑的频率颤动不已——此前的隧道中,从未出现如此稳定循回的气流。
倒像是呼吸。有什么长眠于门的另一侧。
一瞬间恐惧占据上风。这个十五岁少年再也无法自持,手开始不可控地发抖。
一旦开启这扇门,他就将彻底暴露在无尽的未知中,最后寻得的也未必不是饥肠辘辘的弥诺陶洛斯*(希腊神话中看守迷宫的牛头怪物,喜食儿童)。
他只能极力压制着胡思乱想的冲动,按住手往窄门中央探去,直到触碰那枚锈迹斑斑的锁孔,便再度迎来全身触电似的颤栗,如同儿时第一次触碰到家族徽章上那条狰狞的蛇形纹路。
蛇,曾是坎贝尔家族最引以为豪的图腾——六百年前,初代家主凭借战场上的显赫军功,被苏格兰国王赐予双头蛇印章,自此,成为独属于坎贝尔的权力象征。嫡系子嗣生来佩戴蛇骨戒指,议会厅的立柱充斥衔尾蛇元素,就连被褥上的花边都要定制成蛇鳞暗纹。然而五年前的那场意外后,家族名誉一落千丈,饱受“魔鬼的后裔”“异端炼金术士”“人世间的邪魔拥趸”等污名缠身,连带着蛇纹符号,都失去了昔日的辉煌,背负上阴险毒辣的恶名。
“我们不是贵族,而是守墓人。”
父亲的呢喃忽然在安诺记忆中浮现。
彼时的书房里,他正拿着匕首划开掌心,将鲜血滴入沸腾的铁水之中。火光倏地蹿高,映出他眼底跳动的偏执:“坎贝尔每一寸富饶的土地,终将吸干每一位嫡系子孙的鲜血。”
安诺从脖子上取下一把铜制钥匙,紧紧攥进手心。这是父亲交给自己的唯一信物。当它带动起互相啮合的齿轮,门后的世界就将从他手中苏醒。
“带他出去,安诺。哪怕他已经面目全非,哪怕……”父亲的眼眶里闪过一丝晶莹,随后无声地滑入鬓角。
记忆里,这是父亲第一次流泪。
他是个刚强的人,一如他的改革,一度劈开家族腐朽的棺椁。上任家主后,父亲便摒弃保守神秘的做派,公开接见商人、组建工会、资助船队,甚至允许报纸刊登家族堡垒的版画。当他在夜宴上笑着摘下蛇骨戒指时,长老们褶皱的面皮因惊怒而抽搐:“您这是要把祖辈的契约撕碎了喂狗!”
安诺至今记得父亲当时的回答。他晃着酒杯,任红酒泼洒在绣有蛇纹的金丝桌布上,仿佛那不是承载百年荣光的织物,而是一块裹尸布:“旧契约?早该烧了。我在这里烦请诸位把目光从小小的餐桌移向窗外,如今苏格兰的灯塔比教堂还多,谁还会怕黑暗里的东西?”
可是五年前的那一晚,灯塔的光终究没能照进这片血腥的土地。
啪——
钥匙尖端在锁孔边缘磕碰出细碎的声响。安诺深呼吸几轮,以重新稳住早已杂乱的心跳。
“……事已至此,就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他喃喃自语,为自己打气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吗,只有找到他,我才能绝处逢生,只有这样……这是唯一的出路。”
安诺彻底下了决心,终于颤抖地将钥匙对准锁孔,缓缓扭动起来。
啪嗒——
一丝蜉蝣振翅般的微颤传递到指尖,伴随细琐的声音有节奏地渐进,最后稳定在了钟表一般嘀嗒嘀嗒的频率上。
可他还没来得及平复忐忑,一阵沧桑、音质古怪的洪音便赫然从墙后涌出,顿时震得穴室里尘土飞扬,磷光四散掸开。
安诺不及反应,顷刻便被掀翻在地,呼啸的风潮和滚滚尘土搅浑了视线,只听得四周墙体碎裂开的轰隆和鸣。同一时间,无数碎石一齐砸向少年的身躯,擦出火辣辣的痛楚。他只好抬起胳膊护住脑袋,死咬牙关缩成一团,艰难等待这场风波停息。
……
不知过了多久,一剪月光如水,粼粼地流淌进碎石堆里。
安诺缓缓挣开眼睛,顺着光亮朝外窥探,视野竟意外落入一片葱郁之中。
意识到了什么,他立刻刨开身上的碎块,费力地从石堆中爬出,这个与世隔绝的腹地也就此彻底铺展于眼前。
实在难以想象,家族耕耘百年之地,竟只是一片荒林,仿佛从未受过文明的染指。抬头,只见几柱参天古木相互虬结,密密麻麻的根系盘错成了一望无际的稠密华盖;低头,枯叶堆淹没了脚踝,竟无一处裸/露的地表。枯叶堆之上,虬结的枝干如巨蟒盘踞,隐隐膨胀出鲜红的肿块,与洋洋洒洒的磷火交缠。墨绿幽光在林间忽明忽暗,浓淡不一,仿佛无数只窥视的眼睛。
似是水中虚象,天地倒悬,光影不明。
呵,不愧是传闻中的“魔鬼禁域”。
安诺讽刺一笑,稍作休整,便点燃最后一盏烛灯,再度启程。
……
暮秋的寒意从未如此刺骨,森森瘴气徘徊在这参天巨擎间,湿冷无比,很快便将衣衫浸湿,使得翻越错综复杂的地脉更加不易。每走一步,安诺都要踩进一堆深不见底的潮湿叶子里,拔出腿时,带出又厚又稀的泥点子。蛰伏的孢尘也跟着打旋,扑哧扑哧地沾染裤腿和衣服,冷冷地黏住皮肤,折射一连串奇异变幻的光谱,蛰得眼疼。安诺嫌恶地拍散这一身尘粉,揉了揉备受折磨的眼睛,艰难辨认前方依旧崎岖的路途。
不一会儿,四周飘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冲鼻的很,像是腐殖质。接着,脚下忽然一陷——黏腻触感蛇般缠上脚踝。
安诺睁大眼睛,俯身定睛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自己脚下正埋伏着一颗鲜红鼓动着的巨大根瘤,根瘤一角已经踩破,正向外渗出黑红的液体。
“排异反应……”他猛地想起朱利安院长的告诫,喉头紧缩。
不,应该不至于,只是不小心弄破了一点,没有那么严重……就算真发生什么,也不至于连直系后裔都容不下——
安诺强撑镇定,屏息抬脚,腐液黏连着鞋底,拉出蛛丝般的血线,如同一张**的网。脱离的刹那,根瘤骤然收缩,发出凝胶挤压的黏腻声响,仿佛一声饥饿的呜咽。安诺踉跄地向后退开,靠着一旁的树干观察它好一阵子,见不再有其他变化,才终于放下心来。
或许这里并没有传闻中那样可怕。只要方向不错,总归能找到那座塔。
心下想着,安诺却止不住揉眼。
许是大量的磷光积尘扭曲了光影,视线如同糊上一团糜烂的油彩,越发斑驳。他再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就近坐在树根下,静待视觉恢复后,再做打算。
然而,过分扭曲的视野始终不见丝毫好转,绿莹莹的飞灰将目及之处污染得光怪陆离。霎时间,寒风裹挟着磷尘四处流窜,成堆的枯叶腾空而起。树冠在风中扭曲呻吟,摩擦声如千万人窃窃私语,似要用这腌臜之声开启某种神秘仪式的序曲。
安诺愈发毛骨悚然。他本能意识到,原先某种被忽略的征兆,随他一步步介入,发生了质的改变。
很不幸,猜想在几秒后得到了应验。在安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无数暗影从这片混沌中滋生。几乎同一时间,暗影们睁开了两只萤火虫般的眼睛。千万绿莹莹的眼珠一齐上下弹动,在身体框定的界限内肆意游走,很快蔓延成一地磷火的河,自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地朝安诺涌来。
遭了——
安诺倏地从地上弹起,可还没站稳,黑影便将他密不透风地层层包围,压缩着本就狭隘的立身之所越发窒息。情急之下,安诺只好死死倚靠住身后的树干防止摔倒,然后铆足劲儿踩着周围的黑影蹭向高处,总算才将半个身子勉强挤出包围圈,得以将空气吸入肺腑。
可随后,便又是一阵持续的蒸热。
安诺原以为是缺氧引发的体温失衡,然而这温度却首先从背部发散,硫磺味的滚烫。他不由忐忑地向后瞥去,却赫然惊觉此刻唯一的倚仗——身后的黑色树干竟显出了鲜红的纹路,树皮下耸动着血浆一般的红稠液,于皲裂处大口大口地蒸腾出滚滚热浪。
黑影们于是瞬间疯狂,伸出一排排绞肉机般的利齿,啃噬的声响仿佛千万只甲虫同时振翅,势要将整柱树都撕成碎片。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做——
安诺的心脏动跳如雷。
他虽然早已做好直面凶险的心理准备,却从未料到刚进入就是这样的群魔乱舞。
不,根本就没有一个是正常的——倒生的树木,黑影的潮汐,绿眼睛的极光,还有红色的活的树液——
边缘尚且如此,那么这腹地的核心,那座塔,那个父亲心心念念的人——
排异反应已经显露无余,折磨身心,令安诺无从思考。
心脏此刻就像是被极限施压的弹簧,每次痉挛都像在蓄力爆破周围的血管乃至胸骨。以心脏为起点,这股突如其来的势能开始席卷各个器官,彻底把身体变成了一口磬钟,杂乱、无序、共振般嗡嗡作响。安诺甚至怀疑自己还是否清醒着,因为那猫叫一般凄厉无比的哀鸣,正分明从他身体深处源源不断挤入耳中。
会死,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无数片段走马灯般掠过,最终停留在了那场雨夜,那盏明灯,那张病床,以及那对扩散开的深渊般的瞳孔。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吗。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就这样窝囊地死去——
第一次在网上发表文章,有点小激动。文字风格可能偏华丽,要是用力过猛,还请多多指教。
这是构思了很久的作品,本人还有点完美主义,所以更新速度不会很快,但绝对不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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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塔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