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拉坐起身,我一抹眼,就展开双臂想向合欢扑去,可一看清他的长相,动作生生停在了半空,惊看着我的合欢乍变做了眼前的清秀少年,虽也称的上眉目如画,但与合欢全然是两个人,一时间,脑袋空白一片,说不出的恍惚和失落。
是啊,合欢又怎么会在这呢,无水,你又犯糊涂了不是。
“大姐姐,你没事吧?”少年关切的连声问道:“没事吧?”
颓然垂下手,我强扯出一丝虚弱的笑意,幽幽问道:“你,也叫合欢?”
他一怔,眉眼一弯,乖巧的点点头:“我叫合欢,不过,大姐姐,你是这两天第二个这么问我的人了。”
第二个?我也一愣,心莫名漏跳一拍,追问道:“还有谁这么说过?”
“我家候爷的一位客人,住在晚香院的白少主,”毫无机心的他琅琅答毕,不由又喜滋滋的补上一句:“私下里,我都管他叫神仙哥哥,因为他长的就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那么美。”
白少主,神仙,合欢,和神仙一样的白少主,像神仙一样的合欢,挠挠头,我想了又想,试探着问道:“你能带我去见他吗,合……合欢?”
前脚才一迈入院门,我的后脚还不及跟进,心不知为何一虚,悄悄的把前脚又收回到了外头。
像狗抓墙一样,我半靠着院门,挠挖着门框,生平头一遭觉得扭扭捏捏的,连自己看了都生厌。
“白哥哥。”
随着“合欢”一声响亮轻快的叫唤,我不禁抬头远望。
只一眼,就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
凝眸处,清风吹起他的白衣飘袂,他轻抚着“合欢”的头,浅笑依依,褪去了青涩更显出尘的面容在朦胧中显得越发不真切。
“那位姐姐说想见您。”
顺着手指的方向,那随之望来的琥珀色眸子仿似一潭千年秋水,深邃碧远,就像能深深看进我的心底,蓦的他微一颔首,沉声道:“姑娘,你是谁?”
“姑娘,你是谁?”,一声又一声萦绕回响在耳际,我不可置信的瞪圆了眼,手骤按上蒙脸的纱巾,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一步,转身仓皇而逃。
不,他不是合欢,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合欢还在醉问天,这个人不是他,绝对不是,我的步子越迈越急,一刻不停的安慰自己,却感到心被拧的越加难以呼吸。
一闪身,拐到一僻静无人处,我抡起拳头,飞起脚就对着一株老银杏拳打脚踢,撒气道:“坏家伙,坏合欢,臭家伙,小没良心的。”
“混蛋,没良心~~~”
“当年你丢下我一个人,一声不吭就跑了,哪个更没良心?无水。”
风吹过枝叶漱然有声,带着似有若无轻浅的花香,一个意想不到的嗓音从天而降。
我怔在那,过了许久,慢慢的回转过头,但见他负手静伫在几步开外,面色悲喜交错,每一个字都沁透着渗入骨髓的哀伤:“为什么不说话,无水,告诉我,哪个更没良心?”
“你,你认出我了?”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恍恍惚惚的愕然道。
听我这么一说,他禁不住没好气的一哼:“你这辈子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咬咬唇,噎嚅着:“那方才?”乍见他冷冷一嗔,顿时了悟过来,死小子,敢情方才是故意装作没认出我的。
极想扑过去一把抱住他,揉揉蹭蹭,再捶两下,但顾虑他揣了一肚子埋怨,我惟有先腆起笑安抚辩解道:“你瞧我这不是找你来了吗?还有,合欢,当年我不是故意没和你道别的。实在是,是,太仓促了,没工夫,嘿嘿。”
“没工夫?你有那工夫从后窗树下把钱挖出来,就没工夫和我道声别?”一眯眼,合欢牙根磨的咯吱作响,提步朝我沉沉逼近。
我一震,迅疾跳将起来,瞪大了眼活像见鬼一样:“哇!你咋知道我把钱埋后窗老槐树下的?”
他越靠越近,转瞬鼻尖已离我的脸不到一掌距,猝不及防扯落我的头巾道:“难道你没发觉,钱经常会多出来吗?”
骇了一跳,我脸不觉一红,提高了嗓门张牙舞爪道:“恩恩恩,没发现,笨蛋,哪有人会嫌钱多的。”
气势,对,拿出点气势来,别被他压倒。
“那好,别岔开话题,继续答我的话,你有工夫从后窗树下挖钱,为什么就没工夫和我道声别?”
前一刻我还雄赳赳气昂昂,乍听他重提旧话,气马上短了一大截,一搓手讨饶道:“对不起合欢,你那份我以后一定一定还给你。”
抬手轻柔的撩开我散垂额际,覆了半边眼的碎发,他再次没好气道:“别想又岔开话题。”
我往后踩退一小步,半真半假诓道:“恩,其实是我正想找你道别的时候,就被人给强带走了。”
“真的?”合欢挑挑眉,紧接着又追问道:“那带走你的人是谁,是堰州候吗?”
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我忙道:“不是,不是他。”说完,一吸鼻子,热切的望着他,道:“我能抱抱你吗,合欢?”
话音刚落,人就被搂进了他的怀里,我惦起脚伸手圈抱住他的腰身,充斥鼻尖他那熟稔的味道蓦的让我心一酸,满足的勾起唇,无声的,泪潸然而下。
对不起,合欢,对不起,还有,谢谢你还是像以前一样那么好骗。
他的手臂微微颤动着,紧了又紧,就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里,化做血水在他的身体里流淌,声声哽咽道:“无水,怎么你那么瘦弱,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吃的饱不饱,穿的暖不暖,有没人欺负你?”
很想告诉你,但却是不能,我埋靠在他的胸膛,蹭了蹭,尽量用平稳轻松的语调回答他:“好,过的很好,吃的饱,也穿的暖,你也知道的,我一直就瘦的像猴子。”
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头顶,半怪半嗔道:“谁说的?”
“合欢,你长高了,也长壮了。”
“恩,无水,我一直记得你说的话,学好本事,抬头挺胸做个真男儿,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沉沉道:“我要找到你,保护你。”
喉咙一紧,本已收住的泪水差点又涌了出来,我扯过他的衣襟直抹发涩的眼角,一噘嘴道:“合欢,你真够义气,不过,你干嘛穿的和个白包似的啊?”
他的身子明显一僵,随即缓缓的,小心翼翼的推开了我,红着眼,神色古怪的按着我的肩头,孩子气般的说道:“不是你自己说穿白衣显得玉树临风的嘛,所以我几乎天天都穿白衣,就为了哪天见着你,你能,能。”
“能啥?”我眼珠往上转了转,疑惑道:“我啥时说过穿白衣玉树临风的?”
合欢好气又好笑的回道:“你有一晚在醉问天门口迎客的时候,就夸那宋公子一身白衣,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不记得了?”
宋公子?我一怔,随即无法遏制的狂笑起来,抱着肚子边笑边道:“傻瓜,哈哈哈,我,我还说过那苏老爷,穿蓝衣气宇轩昂,风度翩翩呢,哈哈哈,傻……傻合欢啊。”
他但笑不言,只看着我,眉梢眼角尽是暖暖融融的笑。
“傻瓜。”我一弯腰,抓起一把银杏叶撒向他。
不闪不避,合欢把头往上微抬了抬,笑容蓦的转作诡异,我顿感不妙,果不其然就见他飞起一拳冲出正中树身,簌簌簌簌,漫天被震落的叶子纷纷飒飒,犹如金黄色的飞雨,霎时浇了我满头一身。
呆愣片刻,我用袖子胡乱一撸脸,咬牙道:“你死定了,合欢。”说完,俯身捧起厚厚的叶子朝他砸去。
“哈哈哈,”他笑躲开,回掷向我。
笑的,闹的累了,我们一屁股坐到了银杏树下,肩并肩,背倚着树,静静的,看着似蝶的黄叶一片,一片在眼前飞舞翩跹。
我舒服的咂咂嘴,眯起眼,任合欢帮我把头上的叶子拿下来。
“无水,你有想过我吗?”
“想啊。”
“那想了几回?”
我掰掰手指数了数,懒声答道:“唔,五回。”
“什么?”倏地,他的双眼危险眯起,语带薄怒道:“才五回?”
“不,不,不,你听岔了,是无数回,无数。”我忙摆摆手,恬笑着安抚道。
话还没说完,一阵尖锐的刺痛忽由胸口传来,我脸上的笑意陡然一凝,更蹙起眉,软软倒向他的肩头。
“怎么了?无水?”一展臂揽住我,合欢僵直着身,急切无比的问道。
疼,好疼,万针扎心的痛楚,一针一针的细绵长远,手一点一点死死抓紧身旁的杂草,我微扯嘴角,将话从齿缝中挤出道:“没事,就有点累了,让我靠靠不好么?”
不疑有他,他明显松了口气,下巴蹭着我的头,话里掩不住释然和欣喜,道:“当然好,想靠多久都让你靠,只要,你别再走了,你不知道我找你找的有多辛苦。”
笨蛋,我拧着眉,嘴角的笑意,不自觉一分分地扩大开来。
你不知道,遇到你,几乎是我生命中唯一,最大的美好,我怎么舍得再走,何况,我还能走到哪去呢。
“无水。”
“嗯?”
“我本姓白,名眠风,叫白眠风,合欢并不是我的本名。”
“哦。”
他的手臂一紧,略略沉吟,扬声道:“哦?就这样。”
疼痛稍减,我微微昂首,撇撇嘴嫌弃道:“眠风不好听,还是喜欢叫你合欢。”
“好,就叫合欢,我也喜欢听你叫我合欢。”
碎碎点点的金色光影流转,他的侧脸宁静而柔和,唇边笑意缱惓,我凝着,蓦的眼一涩,忙低下头,道:“合欢,你咋知道我是女的?”
“呃,”他一怔,含糊的回答想试图蒙混过去:“唔,嗯,就是知道那。”
我嗤哼一声,离开他肩头,一提他的耳朵,恶狠狠道:“说不说,臭小子?”
“好好,我说,无水。”合欢按住我的手,笑着讨饶道:“不过,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盘腿对面而坐,我们皆双手抱胸,我一脸悍然,冷眼横对笑的甚是诡异和狡黠的他。
握拳抵在嘴边,他清咳两声,道:“很早就知道无水你是女的了,在醉问天里。”
略微猜到了些,我闷闷道:“有多早?早到什么时候?”
眼珠向上转了转,他似想到了什么,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可疑的红,道:“第一次,平叔送你到我屋里,我给你换衣裳时,就知道了,知道无水你不是男儿身,而是个女子。”
胸口顿时又泛上一阵闷疼,我垂头一手按胸,斜咬着唇,一手握成拳,指关节咯咯作响,行啊,你小子,简直把我当耍猴的来看了,今不灭.了你,我就不叫无水。
“无水,你生气了?”
“无水。”
待那张写满担心的脸庞一凑近入到眼帘,我即刻发难,毫不客气的飞起一拳,正中他的下巴,却不料被他来阻的手一抓一带,身子向前倾去,两人顿时滚做一团。
“无水,你不也看,看我的屁股么,就权当扯平了吧?”
“你给我闭嘴,让你还提,还提,讨打啊你。”
“哈哈哈,哎呀!”
打过了,气消了,天也快暗了,合欢没费多少嘴皮,就让我同意随他走,其实在我重见他的那一刻,早已决定往后的日子要和他一起同甘共苦了。
上官我倒没放心上,可小石头,还是放不太下,于是想说服合欢在他的住所等,我带上小石头必会去见他,无奈这家伙固执的不行,死活要陪我同去,生怕我又逃了似。
一路上悄行而回,倒也顺利,没遇上什么人,留了他在外面的假山后,我推门步入,房内静谧无声,一切一切就如同我几个时辰前离去的模样。
坏了,小石头,我快步奔到床前,但见这娃正安然的坐在床上,撅高着屁股,费力的对着纱幔横扯竖拽,玩的极是开心,听见有动静,一抬头,瞪着乌溜溜的眼珠打量了我会,一咧淌着口水的小嘴,咯咯边笑边向我伸出了要抱的手。
“你还真把我当成你娘了啊?”我抱起他,立刻就闻到一股冲鼻的尿臊味,不禁把眼一翻,瞪着他嗔道:“你都成了茅坑里的石头了,又臭又硬。”
“咯咯咯咯咯。”小石头笑的无知无觉,一派童稚烂漫。
不想多耽搁,我把他又放回到床上,找了尿布赶紧给他换起来:“换好了,咱们就离开这,唔,虽然让上官做你爹爹是不错,但合欢他更好,而且那小子不敢不答应,不然我会揍他。”
忽听身后传来房门哗的大开声,紧跟着好多串脚步声,纷乱又急促的直奔而入。
心一沉,我捞起床沿一块被小石头扯落的纱幔,三两下包住自己的脸,不紧不慢的换好尿布后抱起小石头,方缓缓转过身,望向来人。
几个一脸肃然,手持戈戟的精兵,似笑非笑的堰州侯,还有……
蓦的我抱着小石头的手一紧,一瞬间,心,竟是彻骨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