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宣有时候挺唾弃自己的。
尤其是因为别人一句话就感到心绪起伏时。
暗夜灯火下,他手指微蜷,银蝶与铃铛碰撞,发出轻细的响声,却传不进被心跳占领的耳畔。
他抬起眼眸,深沉的目光与寻相交,在对视那一刻,又立刻错开眼神,落在了寻肩头银白的发丝上。
——连对视都做不到。
萧长宣心头无奈而复杂,面对独自嚣然的心潮,只觉得无可奈何。
人怎么会面对感情无能到这个地步?旧日的喜欢究竟有何魔力,像不熄灭的野火,只一句话就可以绕过所有沉疴障碍,不讲理地疯狂复苏。
萧长宣想不明白,只得归结于性子里的软弱,于是他沉默一会后,捂住了脸,“我明天会陪你去。”
寻疑惑探头看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萧长宣放下手,垂着眸又重复一遍,“没怎么。”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不说?”
无论受何种性格影响,寻骨子里就有直接直觉的属性,他抱起胳膊盯着萧长宣,个中意味不言而喻——不说实话今晚就这么耗着,谁都别想睡觉。
这等威胁方式短短时日萧长宣已经经历过数次,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现下他实在没什么心情,望了会天花板,从善如流地选择了退步。
“你。”他道。
“……我?”
“以后,别随便对别人说喜欢。”
真没意思,萧长宣。
萧长宣自己心里鄙夷自己,但话开了闸,后面就接着不由自主往外蹦。
“喜欢很容易被人误会,如果不是我知道你没有其他意思,突然说出这种话来很吓人,尤其是你。这种误会要是被重红知道了,你还想不想别人活了?所以你不能这么轻易的说出口,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都……”
他又与寻对上视线,对着雪团子那张幼脸话音一卡,突然觉得自己不仅懦弱,而且幼稚。
幼稚得可怕。
对除我以外的任何人都别说,萧长宣,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萧长宣自暴自弃地捂住了脸,手中银蝶铃铛丁零响。
“你当没听见。”他闭上眼躺过身,背对寻。
身后沉寂了下来,只有细微的呼吸声和远处空渺的竹叶响。
不知过了多久,萧长宣差点在寂静里羞愤欲死时,身后才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有人躺在了他旁边。
“萧长宣。”寻的声音近在耳畔,平静而清晰,“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他没回答,装作自己已经睡着。
“又装死。”寻隔着被子踢了他一脚,见他没反应,他微不可查吐了口气。
“我有必要跟你复述一遍吗?我的思维是被身体影响同化,并不是真的小孩。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不懂什么叫喜欢?你见过我对别人说喜欢吗?”
萧长宣悄然攥紧衣袖。
“你可以按照你说的,单纯喜欢没有别的意思,”寻的声音在身后近在咫尺处,“但我有,我不仅有,我还有很多。每个重红听见了都不会放过你。”
“……”心里一片酥麻,萧长宣终于翻过身,转头看他,“你用这副身体说这些话合适吗?”
寻一脸理所当然,“所以呢,你要如何回答?”
萧长宣启唇,要说出口的话在嘴里转了一个来回,最后变成只一句模糊不清的:“很晚了,睡吧。”
“……你认真的?”寻微眯起眼,“那你刚刚为什么要我当没听见?”
这是个开口就会露馅的问题,好在萧长宣早就找到了熟练应对的方法,他面对着天花板闭上眼睛,再次装死逃避。
又是隔着被子,不痛不痒的一脚。
他都能听见寻咬牙切齿的磨牙声,“你有意思吗?不回答我,是不是因为你要走?”
“我就在这,”萧长宣闭着眼敷衍,“能走哪去?”
“离开这里,去外面。你不属于明月城,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肯定要走,即使不是现在,日子也肯定不远。你来到这里是因为谁,还是说要留下来做什么事情?”
寻比他想象中敏锐,萧长宣默然想到,从刚认识的时候,他就是很敏锐的人。
不喜欢在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上浪费时间,所以一点点蛛丝马迹就能抓到端倪。
“如果留下来是为了人,那就是重红。”
“为什么不是你?”萧长宣轻声打断他。
“我见你第一天,你说我违背了你我之间的约定,说明你我以往相识,并且私交甚笃,这些天的照顾也能佐证你对我的特殊。然而你分明认识我,却依旧在很多时候自顾自欺骗自己把我当孩子,断绝自己念想。”
寻淡淡道:“说明你不肯为我留下,不是我,明月城其他有价值的,只剩下重红。”
“……”
无可否认。
萧长宣翻身背对他,“真的很晚了,睡吧。”
“睡不着。”寻拒绝,“你醒着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我和你以前究竟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为什么不愿意为我留下?”
“因为你不像。”萧长宣终于开口,声音像是在尽全力压抑着什么。
但寻看不见他表情。
他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叫我不像?”
“你不记得我是谁,”萧长宣起身回头,“也想不起来我的另一个名字,想不起来以前对我爱答不理,不知道在你失去记忆前发生了什么我又经历了什么,不知道是自己将我捡回的明月城。你……什么都不记得。”
最后一句话清晰落地,犹如平稳判刑,将寻所有疑惑打碎成茫然,只定定望着他。
萧长宣提起一个苦涩的笑,“看,你什么都不记得。”
也什么都不知道。
他尽量平复心情,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睡吧。”
“……”
寻转过身,抬手熄灭灯火。
夜色深沉,海潮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若有似无,与呼吸交融。
接着,衣料摩挲的声音忽然在萧长宣背后窸窣,黑夜里,萧长宣睫毛微颤,感觉有人靠上了自己脊背。
“我……并非故意。”
衣袖被轻轻拉扯,也越过难捱的伤疤和过往,扯住了萧长宣心弦。
萧长宣抿紧了唇。
身后人又小心翼翼地扯动他衣袖。
“……”萧长宣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掌,转过身。
寂静暗夜里,他低头对上寻如玉红瞳。
雪团银发散乱,神色困倦,却硬撑着不睡,应该是觉得自己刚刚说错了话,想跟他道歉却说不出口。
“你想留我。”
“嗯……”大概是撑不住了,寻眼皮耷拉下去,声音越来越轻,“我想留你。”
“你会后悔的。”萧长宣诚心说。
“我不会……”寻闭上了眼,本能地往他身前靠,额头抵在他胸口,吐息温热,“我不会忘记你……今后绝对不会……我承……”
声音消失了。
萧长宣垂眼,夜色朦胧中,银发如遍洒月华,寻呼吸均匀而清浅,已然陷入沉睡。
“承什么?”他声色很轻,“承诺吗?”
“你与我之间有什么承诺能够兑现?”萧长宣手指被寻抓住,放在柔软的脸颊边,“你都记不住我。”
小拇指微疼,寻咬住了他修长的指节,萧长宣看着他熟稔而陌生的眉眼,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一切美梦生发的那日。
神都飞檐翘角之下,檐铃摇动红绸飘荡。
他在初生的日光下晕倒,用尽最后的力气越过众人,抓住了那个人群之外的身影。
小指勾着无名指,说一定永远对他好,一定不让他后悔。
都是年少无知的空话罢了。
萧长宣抽回了自己的手。
*
隔日清晨。
萧长宣顶着黑眼圈,对着头顶泼洒的日光,盯着自己指尖和手肘数个牙印圈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偏头,“你是不是故意的?”
“你要是不让我啃,也不会这样。”寻伸手,边上的仿生侍从将外袍套在他身上,“自作自受罢了。”
“……哇。”萧长宣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皮笑肉不笑道:“你就是故意的,因为我昨晚拒绝你。”
旁边仿生侍从手一抖,玉饰哐当砸在地上。
两人同时看去,仿生侍从发抖地垂首致歉,随后退到一旁,隐晦又兴致勃勃看向他们。
在场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萧长宣自觉失言,有心扭转误会,寻却浑然无觉,向他瞟来。
“那你说是就是好了,”寻无谓道,“反正我心意已经说清楚了,拒绝是你的事,怎么做也是我的事。”
又是哐当一声,寻侧眸看去,仿生侍从正在忙里忙慌地收拾地上散落的配饰。
“……”他叹气,“不戴了,反正到楼里也要摘。直接走。”
“是。”仿生侍从忙不迭起身,唤来另一个同伴引路,寻跟着走出去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与还在床上缠绷带的萧长宣对上视线。
“把他带上。”寻对着仆从指了指萧长宣,萧长宣还没反应过来,两个仿生仆从就架住了他手肘,“少城主请先行。”
“好。”寻点了点头,随后看着被迫就范的萧长宣,忽然咧开嘴角。
如若冬雪消融,银白玉面融在日光下,好似春光摇晃。
“我会履行承诺,”他对着他笑,“你且等我记起,只等今日就好。”
说罢,他也不管萧长宣是何反应,转身下楼,消失在眼前。
清晨日光落在后肩,照着皮肤,温热的暖意顺着脖颈攀爬,在室内众人都震惊于那个凛冬逢春的笑时,只有萧长宣缓缓弯下腰,捂着脸深呼吸。
耳红得仿佛要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