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萧长宣曾觉得自己被隔离在世界之外,不像一个真切的活人。
这种感觉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日复一日的孤独中瞥见的现实。
他自有意识起,就一直被锁在萧府的四方天地之中,目光所及最远处是萧府红墙墨瓦,飞檐翘角下那一抹湛蓝色的天空。
十七年,他每个日夜都坐在回廊处,抱着膝盖抬头张望。
看那片天空三年五载袭过候鸟,看檐下金铃在岁月里一点点生出锈迹,春去秋来,拂过脸颊的风从刺骨寒冷变得微凉温和,从吸进鼻腔时清新微冷,变得悄悄燥热。
风声带来了远处缥缈的人声,却吹不走他孤寂的呼吸。
他的仆从告诉他,他的名号响彻北域,告知他,整个北域以萧氏为领头羊,笃定他,他会是这个时代最年轻的仙使,会成为整个三界最后的神灵,今后不会再尝孤独滋味。
好多个最。
萧长宣没有一点概念,被多年诗书浸淫的理智大致明白了这是多么千古流芳的成就,情感上却依然如同一张白纸,或者说风平浪静的湖,这些斐然名衔在他那里留不下一点墨水,翻不起一丝波浪。
这不是他要的。
“那您想要什么?”仆从跪在神龛前,手上电子香火燃起的光落在萧长宣眼底,像雪日雾气氤氲的炉火。
那是出发前往升仙台的最后一个冬,他们在与神像辞行。
萧长宣面对着神像——仆从没有让他跪,仆从说他不必跪任何人,无需对任何人低头。
他站在蒲团旁,紫眸看向雪夜里昏暗的红墙墨瓦,廊外白雪飘飞,檐铃被冰霜,锈迹染上铃舌,早就发不出声音。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说:“家人。”
“或者,想要这世上,能证明我活着的人。”
仆从插上香火,拍了拍衣袍,从蒲团起身,声音很轻,听不出来什么情绪,“您这话说得可有意思,将自己说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说着,他看向萧长宣,沉黑的瞳没有一丝光亮,“您觉得什么样的人才算活着?”
“……被人爱的。”他语气迟疑,自己也不太确定,“或者是,爱人的。”
仆从在喉咙里闷出来两声笑,“可公子,您知晓爱吗?”
不知晓。
也不明白。
他对情爱只停留在诗书之上,贫瘠的脑海无论怎么想象,都不能描绘出那种感觉,哪怕赋歌颂词写得再动人心弦。
直到他遇见寻。
那是怎样的一眼呢。
那天他打完升仙对垒,原本是奔着九重天寻亲去的,颇为兴高采烈,却被忽如其来的意外打断,抬眼便见到了他。
他弯着腰,指尖比怀中玉兰还要白,低眉信手间如若琼枝玉树,神清而骨秀。
目光交汇那一瞬,天地皆茫,世间万物被荡开。
萧长宣听不见别的声音,只听见自己极细微的吸气声,还有快要蹦出胸口的心跳。
回去后他一次次在思念里确认,这是他第一次模糊地明白喜欢。
而第二次,是他从梦中醒来,一步踏入美好得如同幻境的朦胧幸福之中。
晨光遍撒,他走入清晨微凉的风中,重叠的碧瓦朱檐之中,心上人红衣艳绝,银发在风中飘散,声色清冷。
“临沂萧氏重金为聘,选明月楼仙使寻为妻。”寻朝他道,“夫君,晨安。”
萧长宣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了。
他那刻不是患上失语,简直是完全失声,太幸福了,甚至都没办法觉得真的发生。
萧长宣盯着寻愣愣然发了好一会的呆,紧接着一头向后栽倒,惊起一大片喊叫。
“天哪!公子!”
仆从、家人、九重天侍者都手忙脚乱过来扶他,有人联系仙医,有人吵嚷呼喊,有人握着他手腕不断输送灵阵。
而他晕晕乎乎,强撑着最后一丝意识扒开了所有人的手,够着握住了那个慢悠悠走过来的半仙指节。
寻似乎有些诧异,淡然地敛眸看他,跟周围急成一团的人对比鲜明。
明明眼前天旋地转,萧长宣却像个傻子似的,边咧唇笑,边勾着他无名指。
“我保证……”
后面的声音轻得听不见。
于是寻将耳朵凑近,面对面问他,“保证什么?”
“我保证……对你好。”萧长宣马上要晕过去了,话音都糊在唇齿中,“我说过的……我不让你……不让你后悔……”
寻垂着眼看他。
萧长宣终于撑不住,完全晕倒,俊秀眉目在淹没在清晨大片的阳光里。
远处云雀遥飞,羽翅没入云霞,红楼飞檐之中万千檐铃鸣响。
寻低下红玉眼眸,少年的手指勾着他的无名指。
像是一个郑重的誓言。
*
那天之后,天重的名号真正开始名满三界。
他先前对决,纵然不受血脉限制这点颇为引人注目,但一向对垒都只是点到为止,并且速战速决,赢归赢,瞧着却没什么干劲。
因此积累下的信徒大多都是些能看懂他速战门道,纯纯慕强的内行人,势力根本无法往外扩展。
继而在升仙排名中,也只是第三第四这样优异,却也不能被人记住的位置。
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萧长宣对垒方式变了。
从用一晃而过的阵术迅速定局胜负,到阵术符等技巧应接不暇,将对垒战线拉长,多让对手发挥,每一局萧长宣都打得精彩纷呈,不仅让对手心服口服,甚至让信徒都能回味无穷。
半仙一般只选择一条道路进修,从未有人能够像他一般,同时辅修这么多条道路还能各个应用得如此精妙绝伦。
一时间,萧长宣信徒暴涨,天重这个名字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传遍神都大街小巷,人人传颂他的名字,众生仰慕他的天赋。
那年萧长宣十八岁,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意气风发。
他一颦一笑在世人眼中皆可称神仪明秀,他一举一动在信徒效仿里轰动大江南北,生逢其时的年少英才风华正茂,神也要让他三分。
白玉升仙台之上,九重帝都之下,天神为他他下达祝福,为他赐姓帝都,从此举世皆称帝都天重。
天上地下,无人可与之争锋。
升仙台最后的赢家会是谁,已经不言而喻。
而谁也不清楚,这个锋芒毕露的少年,那年锋芒之外所有的柔软,都塞进自己一隅金屋,只留给了一个人。
“今天北部派人来找我了,长宣替我接见的。”
萧长宣坐在塌上,他面前摆着一副棋盘,棋盘对面手执黑子的人闻言抬眼,萧长宣眼睛发亮继续道:“我让长宣跟他们说了,我说等我们回北部,就举行婚仪,虽然我还差一年多及冠,但不能让你没名没分。”
“北部,”寻指尖落子,“为何寻你?”
“好像是说帝都天重的姓氏下来,北部也跟着辉煌了,他们派人来感谢,顺便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萧长宣拿起白子,把脸搁在了棋盘上,“余氏作为萧氏的家臣族,擅代管北部已经很久了,说我再不回去不妥。”
说罢,他看准一处落子。
白子打入黑棋杀局,断掉了黑子围堵之势,瞬间熹微破云,柳暗花明。
寻眸光落在他脸上,萧长宣朝他眉眼弯弯,笑得虎牙尖尖,像只摇尾巴的小狗。
“阿寻,吾妻,好久没理我了,看看我。”
寻没说话,又捻子落局,萧长宣叹了口气,“现在外面别人想见我还看不到我呢,你对我这样冷淡,我好伤心。”
“下赢,”寻道,“随你。”
“……你说的。”萧长宣半挑长眉。
寻再次落子。
萧长宣端坐起身,执子手谈。
他们坐在轩窗之下,窗外竹影婆娑,微凉的清风携带玉兰香气越过窗柩吹拂而来。清影被拉长,绿意染上两人绸缎精致、暗纹婉转的衣袖。
落子一声接一声,局势咬得死紧。
萧长宣受礼于鸿儒,棋风端正而大气,内敛且精细,完全不似他本人张扬明目,而另一边同样两级反转,寻长得清冷如玉,杀起来却是手段狠辣,锋锐无当。
但攻势太强,总会有丝毫顾及不到的地方,棋局的最后,蛰伏已久的端正派精准抓住了那一丝微不可查的疏忽。
落子声响,胜负立定。
寻怔然一瞬,盯着棋局还没反应过来,一颗脑袋就从旁边凑了过来。
方才棋局里端方清正的公子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于近在咫尺处盯着他,样子分外可怜。
“我赢了,能不能……”
他目光下移,到了寻红润的薄唇上。
温热的呼吸吐在他脸庞,寻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他被压过来的萧长宣按倒,只能支着身子仰头看他,银白色发丝铺散在坐塌上,他看着萧长宣,眼神茫然。
“什么?”
萧长宣喉结滚动,脸有些红,“你不懂啊?”
声音也在抖。
“我也是刚从画本里学的,你跟我说,好,我就教你。”
寻眨了眨眼,“……好?要教我什……”
他后面还想话,下一瞬却被堵了回去,少年紧闭着眼睛轻柔地吻住了他的唇瓣。
寻在那刻睁大眼睛,看见萧长宣剧烈颤抖的眼睫。
滚烫的手心扶住了他的后颈和腰际,像是怕他这个姿势累着,特地给了他一个力量支点,将他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
灼热的呼吸与他交缠,舌尖生涩地舔舐他的唇角,随后沿着齿关撬开他的唇齿。
柔软的、滚烫的、颤抖的、紧张的、青涩的。
无数种思绪一齐涌入萧长宣脑海,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样做,慌乱得哪里都在出汗,
当然,最怕的还是怀里人推开他。
但是没有,萧长宣亲了好一会,实在忍不住,想睁眼看看寻什么反应,却感知到怀里人在接吻的间隙叹了口气,随后捧着他脸,咬了一下他舌头。
“!”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那刹那被激了起来,萧长宣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直冲腹下,闹得他满脸通红。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将寻推倒在塌上,压在他身上,粗重的呼吸声不像是从他嘴里发出的。
寻衣衫都乱了,人却很坦然,像是后知后觉理解了他的意思,问:“交合——”
“不是!”萧长宣捂住了他的嘴,脸颊爆炸般滚烫,“没没没,你不要,不要……还没……画本里没讲到那一步,我没及冠还没敢看……但……”
寻敛眸,拍了拍他的手,示意放开。
萧长宣捂着心口放开,将寻扶了起来。
“交合之事,明令禁止。”寻道,“下月,你同我回门。”
“啊?”萧长宣脑海太乱,没注意他前面一句话,“回门?九重天?”
“嗯。”寻点头。
“你的时间快到了。”
他看着萧长宣,却又偏过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