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锈色”后,晏南安去见晏钟青的律师吕达。
吕达近来生意不错,一个星期之前,他帮一位习惯性出轨的富豪一分钱不出跟糟糠妻离了婚,这笔肮脏的交易令他颇为自豪。
晏南安用了化名,以客户的身份进入了吕达的办公室。看见她时,吕达吓得差点将手机掉在了地上,“你,你怎么来了?”
晏南安径直走到了吕达面前,淡笑:“好久不见,您还记得我呀?”
“我……”再次面对晏南安,吕达总是有些心虚。
虽然一直知道晏南安是晏钟青的女儿,但在这一瞬间里,在办公室落地窗前逆着的晨光下,他第一次捕捉到了两人极度相似的外貌特征。
他们真的很像。最相像的,首先是那双眼睛。晏南安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瞳孔,笔直看向前方时从不动摇、毫不飘忽;其次则是下颚,方形下颚的人意志力坚定,有着认准一个目标,就所向披靡的韧性,晏南安有相对女性来说偏方的下颚,给她妩媚动人的五官增添了几分英气。
这个念头让吕达一阵胆寒。
他半晌没回过神,晏南安便替他作答。她在吕达的胸口上比划,用他的口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才刚到您这儿吧。”
“你,你有什么时候回来的?”吕达开始冒冷汗,他费力地从领口翻出纸巾,按在额角上,汗水立刻被吸了进去,将纸巾变成半透明的状态。
“您不知道我回来做什么的吗?”她故作惊讶地说。
“你回来做什么?”吕达继续装聋作哑。
“遗嘱。”她的语气由软变硬,最后掷地有声,“我父亲的遗嘱,我要看我父亲的遗嘱。”
“这……这不可以……”吕达为难地说,“晏小姐,真的不是我不肯帮你,是,这件事小晏总特地交代过,晏总的遗嘱不能给别人看。”
“我不是别人。”晏南安抬高音量,“我是他女儿。”
“我知道……”吕达解释道:“但是从法律上说,遗嘱是否保密是由当事人决定的,属于意思自治的范畴,法律不作限制性规定。晏总立遗嘱的时候,是要求遗嘱只给顾总和小晏总看,您没有查看的权利……”
“胡说八道!”晏南安低吼,“我父亲的遗嘱,为什么不能给我看?做贼心虚……”
“是又怎么样?”情绪的失控大多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他终于知道晏南安不过是纸糊的老虎,跟晏赵思争无疑以卵击石。吕达找回了上风。
他放下心来,整了整衣领,说:“晏小姐,你没证据。”
晏南安死死地盯着吕达。
“我知道你的情感上很难接受,但是这是事实,晏总立遗嘱时,是经过公证的,他要求遗嘱保密,只给顾总和小晏总看,这是受法律保护。所以你现在不管怎么跟我闹,我都不能给你看。”
他歪了歪嘴,讥讽道:“晏小姐,晏总现在可刚走,您就吵着闹着要分家产,这样子,真不怎么好看呢。”
晏南安的喉咙好像被人钳住,发不出一个音节。
“晏小姐也不用太难过,你18岁时,晏老送了你一家公司当生日礼物,这家公司不是晏钟青的遗产,所以依然在你名下,有空你可以去看一看。”吕达最后大发慈悲地说。
晏南安不知自己最后怎么离开了吕达的办公室。地下停车场里,她两手扶着转盘上,额头抵在上面,手指间夹了一根烟。
她的手机震了一下,贺希成发来了消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她一家高定礼服的地址。
*
“你迟到了。”高档百货商场客人稀少,贺希成的膝盖上搁着一本摊开的画报,他的手指随意地翻阅书页,眼神扫过手腕上的石英表表盘。
“抱歉。”晏南安说。
“衣服在里面。”贺希成说。
“好。”晏南安走进试衣间,摒弃她一切痛感和思绪,像一个没有感觉的玩偶,将自己装进一身一身昂贵的华服里。
试衣间帷幔被拉开,一条银色晚礼服层层叠叠的裙摆像一朵巨大热带玉林野蛮生长的硕大花瓣般旋开,晏南安走了出来,她涂了鲜艳的口红,海藻一样蓬松的大波浪卷发温婉地披在肩头。
“太漂亮了晏小姐。”导购员夸张地说。
“是么?”晏南安却不确定,她微微捂上前胸。
“当然了!漂亮死了!”导购员急于推销出这套价格不菲的裙子,赚一笔相当于她一个月工资的提成费,溢美之词言之不尽。
“晏小姐又瘦皮肤又好,穿这种款式最适合了。”
面朝镜子,她微微偏了偏头,露出长而白细的脖子,“似乎不合身,拉链系不上。”
“哪里不合身?”导购员殷勤道:“肩部和腰部都很贴合,只是前胸满了些。”
“现在,晏小姐应该问自己的是,您觉得这条裙子好看吗?您喜欢吗?”
“喜欢吧。”晏南安说。
“喜欢就行了啊,”导购员主动上前帮忙系扣,说:“这种礼服都不好穿的,要您先生帮忙。”
晏南安一怔,下意识透过镜子看贺希成。
贺希成也在透过镜子直直地望她,表情阴晴不定。
导购员正要帮她拉上,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画报,“我来。”
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近晏南安身后。
晏南安腰上被缠上一双大手,她垂下眼,转开头,留下自己的背影。
贺希成手指动了动,撩起了她落在后背的卷发。那枚小小的暗扣就藏在那浅棕色卷发的深处,他必须像不畏风浪的水手,潜入大海的最深处寻找宝藏。小心翼翼地拨开一层附着在贝壳上的海藻,发掘那一节雪白的蚌肉,挖得一枚璀璨而罕见的珍珠。
他大脑里的一根弦断了,渐渐地,他只剩下一个念头——她闻起来好香——鲜活的身体、干净的沐浴露以及高档女士香水混合而成了这种气味包裹着他。
在这片芬芳里,他是一艘迷失在汪洋大海中的孤舟,粗大而笨拙的手指苦苦追寻着那枚小小的黑色拉链扣。
他艰难地握住她,握着她瘦削凸起的头,全神贯注不让它调皮地从自己手中脱落。
他开始向上拉,沿着微微下凹的臀、笔直的脊背以及蝴蝶一样的肩胛骨向上扣紧,所到之处像是封装起一片白雪皑皑的山路,起起伏伏,绵延不绝。
最后,在清脆地“哒”的一声里,那枚拉链扣系进了顶端的金属卡槽内。
他如释重负地重重吐出一道呼吸,松开了她,冷冷地向后退了一步。
晏南安浑然不知他所受的煎熬,她对着镜子,毫无所知地托了托胸部下沿,却问他:“这身是不是太过了点?”
何止是太过了?
与高昂价格完全成反比的,是布料面积,露背,臀部收得窄窄的,唯一体现价值的就是那拖在地上层层叠叠的镶钻网面纱裙,可她走出来的时候,谁又会去劳神低头看她的脚呢?
“你只是去参加一个晚宴,不是走红毯。”贺希成冷冷地讥讽说:“换掉。”
晏南安虽干过恶事,但在这件事上实在冤枉。这身衣服是贺希成亲自选的,管她什么事?
她钻进了试衣间,解下方才好不容易拉上的纽扣,坐在休息椅上重重地吐气。
他的目光却剜向试衣间里的晏南安。
她正旁若无人地调整着肩带和领口,那两团白雪一样的皮肉在她涂着嫣红指甲油的手指里像水一样挤压、揉捏成更加饱满的形状。
无袖的裁剪,微小紧俏的银片紧裹着那一块雪地,苍白、无暇而又饱满的圆润随着她的呼吸充满生命力的起伏、颤抖,似乎下一刻就要从那布料里弹跳出来。
他垂下眼皮,鼻息变得又重又急,引起方正的下颚线发出颤振。
她真的如她看起来这么纯真吗?她明明知道他就在外面,她刚刚是真的拉不来纽扣吗?她总戏耍他……
下一秒试衣室帘幕被拉开,贺希成的伪善终于卸了下来。
他大步走了进来,怒气冲冲地说:“你又跟我玩?”
晏南安下意识护住胸口:“你在说什么?”
贺希成:“我在说什么你心里不清楚?”
晏南安不知贺希成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她心砰砰跳,但却不敢让步,明知道贺希成正在气头上,非要用尖牙利齿保护自己——“我不知道你在发什么疯,要我出来试衣服,试了又不高兴,哪一身都不合您贺总的心意?怎么,是什么都不许我穿,还是只想我穿给你一个人看?”
还没意识到,这句话已脱口而出。
她感觉到目光中,贺希成变了,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宽阔的肩胛骨变硬了得像一块凸出的石头,他瞪着她,呼吸骤然变沉,一重一轻,好像鹰盯上了他的猎物。
他的气场开始侵蚀她的,他又一步走近了,将她逼近夹角他冷冷地讥讽:“你以为我希望你穿这?”
他将那挂在衣架上的礼服一把抓了下来,让晏南安清清楚楚地看着那一件件窄小、几乎包裹不了什么的轻薄布料和闪亮轻佻的亮片和水钻。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残忍地说。
帘子外有人走动,导购员就在距离他们一米不到的地方,而贺希成距离她只有一厘米。
“咦,晏小姐呢?”
“刚刚还跟贺总在一起呢,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带着残酷的冷笑,轻蔑地拉开她护着胸口的手,说:“我更希望你在我面前什么都不穿!要这样才能陪我玩,你玩不玩的起?”
晏南安浑身僵硬,她的心提了上来,手扶住身后的镜面,在那面硕大的落地穿衣镜上落下了一个汗津津的手指印。
这才是贺希成的真实面目吗?从她回来以后,他真正想对她进行的是这样的惩罚吗?
她的手指抓皱了那层层叠叠的裙摆,低下头,眼眶是干涩的,空荡荡的,她近乎哀求地轻轻地说:“贺希成,能不能别这样对我,至少别在今天。”
这句话令贺希成愣住了。他一直在逼晏南安向他示弱。似乎只要高高在上的晏南安低下了那高昂的头颅,在他脚边对他虔诚的顶礼膜拜,这场名曰爱情的拉锯战他从扳回了一城,捡回了一点点可笑的自尊心。
可真看见这一幕,看见那消瘦的肩膀因为他而恐惧的颤抖,大而黑的眼睛却没有光,他可以抓着她像抓着一只蝴蝶的翅膀,但他从中却得不到一丝胜利的快感。
还是苦的、涩的,像曾经那无数个她带给他的难明的夜晚。
他失神地松开了她,一声不响,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