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幽澜露 第8章 荷风送香气

京西百望山与画眉山、红叶岭相连，远远望去脉绵延起伏，又因和畅春园以及诸位王公贵胄的别院都相距不远，故而被划在西郊练兵场内，平日里罕有人烟，待到夏日，林中绿隐蔽日，不时凉风吹拂，山涧清泉好不惬意。

“给九哥道喜！新嫂嫂可见过，品貌如何？既是翊坤宫额娘亲点的人选，必是端庄娴雅、秀外慧中。”

方才策马打头阵的俊俏青年，在听随侍禀报了事情来龙去脉之后，忙上前给兄长拱手道贺，眉眼之间全是喜色，显得比新郎官还雀跃。

“不是，老十你胡闹个什么劲儿……”

能让流连花丛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高手露出窘迫，也真真是难见的奇景，修长的手指抵在口鼻，假意咳了几声，见这人还在追问不停。九阿哥佯怒着拿鞭子往外推了推，驱逐了围绕在身旁聒噪不停的弟弟。

“哎，我这，我这不是替九哥高兴吗！难得名花有主了，你说是不是，十四弟？”

这厢得不到回应，十阿哥只好梗脖子回首去找知音，顺着他目光所及之处向后往，十六七岁的少年端坐马上，缓步沿山路石径跟在后头，在兄长面前，他素来收敛又安静。

“给九哥道喜！”

并未跟着一起好奇打听，少年只淡然笑着，拱手朝前方的兄长道贺，眉宇之间似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心事。

“哎，你们一个个的，装什么清高啊，合着就我沉不住气？我就不信了，以翊坤宫额娘那般宠爱纵容你，必不会蒙着乱踅摸，你要不顺心意，也没人敢五花大绑捆进洞房。”

与伶人般的俊俏外表极其不同，十阿哥骨子里颇具女真男儿祖上的粗豪，行事言语不拘小节，嗓门也比旁人狂野些，震得素来讲求文雅的九阿哥直捂脑袋。

“行啦！我就见了一面儿，齐都统*的三女儿，高门淑媛，还是在我额娘眼皮子底下，乌压压十来个嬷嬷、太监、宫女盯着，谁敢造次半分？她问安，我就点头打了个招呼，瞧着挺乖巧，挺好……”

九阿哥被逼迫得狠了，急赤白脸的将那日的情形描述了一番，把十阿哥逗得捂住肚子狂笑，拿着鞭子指他嘲讽，自诩风流倜傥，也有这般狼狈胆怂的时候。

被自小一同长大的弟弟这般瞧不起，九爷脸上呈现出诡异的窘迫，想骂人又觉着狭隘失仪，不发脾气又憋屈，只得长吸口气，勉励给自己找补尊严，“不是，笑什么啊笑！乖巧不好吗？不是哥哥托大，我跟你们说，娶妻娶贤！正妻嫡福晋，最要紧的是淑雅贤良，还得懂事听话，小鸟依人！什么都顺着你，给面子，以夫为天，日子过得才舒心……”。

他滔滔不绝的传授半天驭妻之道，谁知两个弟弟都不太买账，远处的冷静漠然，身边儿的一脸质疑。

“这话是有几分道理，可那是齐都统的女儿，她阿玛出了名的刚直暴脾气，大营里谁敢造次，都军棍伺候，兵娃子服帖跟猫儿似的。教养出的几个儿子都虎背熊腰烈性子，闺女会小鸟依人……”

十阿哥说着说着，看兄长的眼神，竟多了几分同情和怜悯……

“倒不必妄下断言，武官世家大多历练儿子，女儿娇养，娴熟温婉者甚多。再说，翊坤宫额娘选的人，又如何会错？”

眼瞅着九哥被怼到词穷，远处的小少年忙过来打圆场，担心十阿哥爱开玩笑口无遮拦，好端端的喜事，闹腾不痛快。

“看看！听听！十四弟这说的才是人话，老十你这狗嘴，改天给你封上！”

似是被撑住了主心骨，九阿哥腰板都坐正了，假装义正辞严的拿起鞭子指点教训，气息都比方足了许多。

十四：……

十阿哥却是不服，他挣蹦了两下想回嘴，可恍然又琢磨过闷来，翊坤宫宜妃也出身武官家，再玩笑下去，怕会言多语失乱了分寸。可贫嘴又还没耍痛快，不由转头看了眼拆台的十四弟，将话头移到了他身上。

“我说十四爷你也别作壁上观，谁都有这一遭。先前我听我额娘私下说，永和宫娘娘明里暗里请旨赐婚两三回了，只是罕阿玛没点头，推说年纪还小，不可在这上头费心思。你仔细着点，万一哪天皇上恩准，你就要娶表姐……”

他话还没讲完，身旁的九阿哥先慌了脸色，瞠目摇头暗示住嘴，似是生怕触了谁的逆鳞。兄弟俩意识不妙，再往身旁望去，小少年脸色阴沉下来，他虽抿口不言，目光却凌厉，隐隐流露出威压的气势。

最终还是九阿哥插科打诨，化解了凝滞的氛围，兄弟三人又说笑起来。只是下了山却各自分道，十阿哥陪兄长回紫禁城谢恩领旨，小少年独自一人回了畅春园。

再说回那日选秀过后，秀女们分别有了去处，太后说困乏，被皇帝亲自陪伴送回了寿康宫，后妃们折腾一上午，也各自问安告退。

永和宫位于紫禁城东路，鎏金彩绘，轩敞阔朗，在六宫中也是极雅致富丽之所，自前明起就一直由宠妃居住。如今这里的主人是德妃娘娘，她出身内务府包衣世家，最初分派在已故的孝懿皇后身边做宫女，后被纳入后宫，先居偏殿，直到诞下长子四阿哥之后，才搬入永和宫正殿，执掌一宫主位。

德妃娘娘从陪皇帝选秀女归来，就一直面色不虞，宫人们唯恐惹火烧身，皆是沉默不语，布局精巧奢丽的殿中仿佛阴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掌事大宫女彩萍神色肃然谨慎的侍立在旁轻轻打扇，命小宫女端上消火避暑的茶点果品，她目光不着痕迹的望向门边局促不安的少女，轻轻摇头努了努嘴，暗示她先躲到殿外。

少女小心翼翼垂首后退，谁知还没来得及逃离几步，就被喝令站住，忙惊恐的应声称是，她头皮根发麻，心如擂鼓，赶忙跪到娘娘面前。虽不知又何事惹主子不痛快，但终归是和自己有关，少不得被数落掉扒层皮。

“起来，你是舒舒觉罗氏的格格，又不是奴才，没得自轻自贱，膝盖又不是软泥捏的！”

一贯温婉柔和面目示人的德妃，发起怒来也是柳眉倒竖，气势汹汹，黄金嵌宝的甲套拍在乌木炕桌上，发出尖锐的声响。宫女彩萍忙上前侍奉，嘴上念叨着娘娘息怒，仔细身体云云。

“嗻……”

少女闺名唤‘浅香’，年方十七，身上穿着和彩萍一般的藕荷色缎面宫女服饰，乌黑的小旗头发髻边，别着紫色蔷薇绒花，她容貌不算惊艳，五官身形都有些单薄寡淡，但胜在低眉垂首之间，衬着点点樱唇，又有几分古画中的清丽别致。她以宫女身份入宫，寄居于亲姨母德妃宫中，却从未像其他皇亲那般招摇，一直谨小慎微，只因父兄都拿不出手，娘家无人撑腰，纵有姨母扶持，终归孤掌难鸣。

“前日里，你那不争气的阿玛又被人奏报贪腐，可知圣上最忌讳这个！幸而吏部主事中有四阿哥旗下人，帮衬查访举证，以愚钝渎职罚俸处置，躲过牢狱之灾。多少年了，还捧着捐官才得来的七品员外郎，半分长进都没有不说，赌瘾倒是日益渐大！怨不得万岁爷瞧不起，迟迟不肯将你指给老十四……”

德妃在盛怒之中，谈及了朝野秘事，本后宫不能妄议，幸而彩萍机灵，早早遣退了宫人，自己也掩门退出，守在殿外不许人窥探靠近。

“娘娘教训的是……”

少女瑟瑟不敢多言，心里也委屈为难，父兄就是不争气，这谁能有办法？她是德妃一母同胞的姐姐之女，昔时外祖在内务府三旗的军营中任护军，包衣出身，母亲选秀落选，亦嫁了个旗下的护军，勉强度日。直到在宫中的姨母因诞下皇子，平步青云，顺手帮扶族人，境遇才渐渐好起来，父亲拿着银两捐了吏部员外郎的官职，但因懒散怠惰，多年也并未拿下实权，仍是干领俸禄的编外闲职而已。兄长自小仗着是唯一男丁，性情骄纵张扬，虽在军营挂职，可也只愿和旗下闲散子弟斗鹰听戏，学着宗室贵胄捧戏子，全无半分进取的心思。

姨母见族中无甚可倚仗之人，担忧在宫中孤立无援，唯独亲眷之中，她这个外甥女还算聪慧灵秀，就借着内务府选秀之机，接到宫中抚养。

当年，许是为了慰藉，许是愧疚，德妃娘娘诞下长子四阿哥之后不久，皇上就下旨将孩子抱给先孝懿皇后佟佳氏身边抚养，直至皇后去世，四阿哥长大，母子俩仍然非常疏离。

所以德妃娘娘对小儿子十四皇子，看得甚是重要，最忌母子离心，故而在儿子的终身大事上很是执拗，纵然被皇上婉拒了几次，还是执意请旨，非要让亲外甥女嫁进来，其实她是担忧儿子成亲之后必会分府独立，不似幼年听话亲昵，再难以掌控。

她的心结解不开，意愿没达成也罢了，今日才知宜妃选中的儿媳，轻易得到恩典赐婚，一时觉得皇帝偏心，一时就怨恨亲戚不争气，胡思乱想之下，愈发憋闷不痛快。

再说选秀之日，滺澜回到下塌处，正逢宫女陪着令玥在收拾东西，似乎要搬离的样子，其实这阵子吃穿用度都是宫里发放，哪儿有什么需要收拾，不过是她不放心滺澜的去向，故意磨蹭时间想见面罢了。

“居然还没定你的去处？！”

在知晓今日滺澜仍然无功而返之后，令玥忍不住惊愕高声，这实在是不合常理，按家世样貌学问人品，都不应该是令人为难的存在，到底皇上在琢磨些什么呢？可惜，君心难测，小姊妹俩也不敢妄自质疑。

“不过你模样性情都比我强，将来必定有了不起的出路，且安安心心再等些日子……”，见不得滺澜不安踌躇的模样，令玥虽是跟着着急，可眼下也帮不上太多忙，只好轻声温柔安慰。

“您甭糊弄我，您把大清朝满蒙第一美男子都抢走了！还装着自谦自贬……”

谁知滺澜这人心大，都到前路不明的档口，还有心思开玩笑，弄得令玥哭笑不得，只让她慎言。

两人才没说几句话，就有嬷嬷敲窗沿来催促，眼下指婚给皇子是大喜事，不可面露悲伤，彼此虽万般不舍，也只得勉励笑着分别。

一同选秀的小姐妹都各奔前路，连先开始没找落的扶柳，都被太子妃相中，去了毓庆宫做宫女，将来兴许会被纳入太子妾室当中也未准。最后只剩下滺澜一个，每日习习滚瓜烂熟的宫规，在秀女下塌处独自住着，像个吃干饭的闲人。

伺候她们多时的小宫女烟雨怕她惆怅，忍不住趁四下无人悄声劝慰，说这种情况其实并不是没有，像之前的八福晋，和亲给蒙古王公的贵女塔塔腊氏，后来指婚给肃郡王的太傅孙女那拉氏，甚至被退回家中的小佟佳氏，都曾被养在宫中过，只待圣上何时想起，再下旨决定去处。

她这一劝不要紧，滺澜心中更加惶恐，她确实有耳闻，宫中自先帝顺治爷开始，有将宗室贵女或朝臣女儿放在宫中教养的传统，或纳入后宫，或指婚，或和亲，或是另有去处安排。只可惜，她从没想过，这人会是自己……

俗语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她安心打算耗在宫里吃闲饭到老的时候，命运迎来了重大转机。

初夏的午后，已经有几分燥热，滺澜才要在院中晒晒太阳，却猛然发现四周的嬷嬷宫女们都肃立起来，恭敬的侍立一旁。过不多时，一位身材适中，手持拂尘的大太监缓步入了院中，衣饰颇为齐整考究，身后还跟着几个垂手躬身的小太监，似乎颇有身份。

“完颜姑娘，圣上传召请您过养心殿一叙，还请姑娘移尊步，随奴才过去回话……”

注解：

*令玥的父亲被称为齐统领，是个习惯问题。他姓董鄂名齐仕，满人习惯称名 职称，所以是齐统领。比如和珅姓钮祜禄，但大家叫他和大人，类似这样。

因为文章节奏和章节设置的问题，这章没有写到小十四和滺澜的对手戏，下章！下章一定！我们先通过这一章来了解一下目前的故事背景哈~后续情节也比较好展开~~

浅香就这样出场了啦~前部她的人物比较扁平，这部当中也会把她的爱恨更具体一些。

或许，德妃没想过，皇帝没有恩准她的指婚要求，并不是因为偏心，而是她选的人有问题吗？？？这个人仍然如此敏感多疑阴郁爱自己较劲……她是已故孝懿皇后的宫女，然后，呃，在当差过程中，跃升为妃嫔，所以心里还是有过不去的坎儿。

阿九和阿玥的亲事妥妥的啦~~~

小澜儿已经面圣啦，决定去处很快的！对手戏，相信我，下章一定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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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荷风送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