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和二年,十月初三。
本是秋高气爽时节,今日的天气却一反常态,急风骤雨从清晨起了头,就再未断过,甚至有越来越猛烈的趋势。
可深入骨髓的寒冷,也阻止不了百姓前往西市的脚步,大家脸上挂着或兴奋或好奇,脚步匆匆。
毕竟今日可是为祸十余年的权宦郑屹安,处决之日。
林昭夕双手被困在木枷之中,只能艰难扭动着脖子,娇嫩的皮肤被粗糙的木边磨得通红。
将死之人,哪里还能顾及这些?好不容易甩掉了满脸的雨水,睁眼所见,全是高昂至极的看客素质。
身后的官兵见林昭夕放慢了脚步,狠狠拉扯了一下铁链,“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林昭夕反应不及,一个趔趄跪倒在了地上。四周百姓见她那哪怕污泥满身也难掩的好容貌,不由好奇,“这是谁?”
一位男子小声说道:“她就是郑屹安的对食啊!是南安侯府的四小姐呢!”
“不是说新帝要封南安侯爷为国公吗?他这么大权,怎么不救自己女儿?”
“南安侯爷早就不认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儿了,当年侯府有难,她看中郑屹安的权势,上赶着给阉人当妾,结果人家郑屹安根本看不起她,碰都不碰,给侯府丢尽了脸面。”
旁边一个大婶嫌恶看着林昭夕,啐了口唾沫,“这狐媚子耐不住寂寞,竟然还想勾搭顾小侯爷!那顾小侯爷可是娶了她妹妹啊!一个破鞋,也太不要脸了!”
“毕竟嫁了不能人道的,她哪里忍得住!说不定还是个完璧......”
一个面色虚浮的胖男人看着林昭夕纤纤细腰,不由亮了眼,“这娘们看着文文静静的,没想到这么主动。这么漂亮死了可惜,不如送给爷!爷肯定让她知道什么是快乐哈哈哈!”
“大壮,你先把你房里的三个小妾满足了再说吧……”
周围的污言秽语,林昭夕毫不在意。
毕竟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是她识人不清,以为顾青云会爱上了自己,一厢情愿认为顾青云娶林昭阳是无可奈何。
可顾青云本就是爱林昭阳。和自己周旋,不过是想多一枚棋子。
她前些日子才知道,从自己嫁给郑屹安为妾、到坊间传出自己生活不检......桩桩件件,都是顾青云一手策划。
而自己呢?将郑屹安的情报暗中传给顾青云,探究着郑屹安有何把柄能让顾青云顺遂些,最终害得郑屹安上了刑场。
她不怕死,可她怕面对郑屹安。
郑屹安最后那些筹码,没有用在为自己翻身,而是用在了自己这个叛徒身上。
他到最后想的,也是让自己能逃出生天;而自己注定逃不开。
自己到最后也不愿相信,是在谎言里为顾青云卖命多年,还傻傻寻了顾青云,希望能得到点解释,却被顾青云直接送到了牢狱。
“念你是昭阳的姐姐,我才能忍着恶心和你说几句话。可你不过是个野种,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侍卫见她半天不动,直接拖拽锁链,拉着林昭夕飞速向前,一把将她扔到了刑场上。
尖锐的疼痛让林昭夕从回忆里抽离,目光所及,却让她再度红了眼眶。
面前之人听见动静,勉强抬起头来。
囚于监牢日久,平日喜洁的他,在最后的时刻,却满身污秽。
郑屹安身上的木枷比林昭夕所戴厚两倍、多三尺,将他压得面色发青,素日挺直的腰杆,如今只能被迫弯下。林昭夕不知道他病重的身体是如何撑起这份重量的。
她戴着最轻的木枷,都觉得痛不欲生;郑屹安又不习武,却给他用了重枷,他的手指已经僵硬惨白,肩膀上的肉怕是都坏死了。
可哪怕蓬头垢面、一身狼狈,都难掩他清冷气质;面对死亡,平日或讥或笑的桃花眸,甚至透着几分淡然。
他见林昭夕没有成功逃跑,丝毫不惊讶,仿佛早料到林昭夕会去顾青云那自投罗网。
见林昭夕红了眼,郑屹安正要想要开口,却被身后的守卫一脚踹翻在地,“还不跪下听旨!”
那守卫一脚踹在了郑屹安的伤处,郑屹安紧咬下唇,短促的闷哼被憋了回去。
林昭夕心中着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习惯了对他冷言冷语,沉默以待,如今想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罪宦郑屹安,惑乱朝纲、藐视先帝、纵人作恶……”
郑屹安对罪行宣判毫不在意,倒是瞥见了林昭夕面上急切,竟露出了一丝真切笑意,“你还是来了。”
林昭夕以沉默作答,泪终究落了下来。
郑屹安见她落泪,不禁沉默了一瞬,方继续,“顾青云为了林家颜面,本可把你单独处死;可他却让你和我一起上刑场,委屈你了。”
“奴婢是一个叛徒。顾青云专门送我来,自然想再恶心恶心您。”
郑屹安听见她的话,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挤在前面的人见郑屹安死到临头,没见着他吓破胆求饶,反而见他气定神闲和林昭夕说着小话,不由不满,“大家快看啊!那狗太监死不悔改!还在和她小妾**呢!”
“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一个没把的,一个水性杨花的,真是绝配。”
无数的菜叶子和臭鸡蛋往台上掷来,守卫们躲到一旁,嘻嘻哈哈看着,却不阻止。
林昭夕认出带头攻击他们的,是林昭阳跟前的小厮。她心中愤恨,却见郑屹安艰难挪动身体,努力替她挡住了部分污秽。
愧疚与绝望更如潮水一般侵入了林昭夕的内心。
世界皆说郑屹安是个两面三刀的狠心人,谁知那顾青云才是满肚子阴司的刻薄人呢,“郑督公……是我对不住您……”
“昭夕。”
林昭夕愣住了。
郑屹安唤过她四姑娘,唤过她林姨娘,甚至指名道姓的怒斥过她。却从未这般唤过她的名。
“你不是叛徒。你递过去的那些消息,我都知晓,而且不少都是我希望顾青云知道的。”
“郑督公,你不必宽慰我......”林昭夕惨然一笑,她这样的人,不值得他费心思安慰。
郑屹安也不愿见她这般,“是因为我心里记恨你,方强娶了你,造成你今日之果。”
什么记恨?她在嫁给郑屹安前,根本没见过他啊,“郑督公,您......”
“改朝换代,别说掌印,就算是个火者,站错队伍也不能善终。往事不可再追,如今之局一定,你是被人蒙骗,被我欺辱,莫要多想了。若有来世我定......报你的恩情。”
郑屹安本以为自己能坦率面对死亡,可今日再见林昭夕,那股子阴邪的心思在身体里跳动着,让他想将一切挑明。
可昭夕根本不记得他们俩的初遇,自然不明白自己那扭曲的恨意从何而来。她也不会理解自己一个阉人,居然也会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郑屹安从来不信什么天命轮回、阴私报应,可他此刻竟后悔,自己最后自由的那日,没有去庙里把银钱都捐了,换点和她来世再遇的因果。
林昭夕愈发糊涂了,什么记恨、什么恩情?明明自己才是背叛他的人、冷待他的人,她何曾有恩于他?
她来不及问了,刽子手已经将两人推倒在两边。
视线倒错,一股蛮力将林昭夕按倒。
郑屹安依旧笑着,嘴唇张合,明明听不见声音,林昭夕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叫自己闭眼。
林昭夕却仿佛惩罚自己一般,死死睁着眼睛;眼见对面手起刀落,冰冷的刀刃沾染上血红的热气。
林昭夕却并没有等来疼痛,她直愣愣看着郑屹安缺失的躯干,双唇颤抖着,“我呢?我也......”
那刽子手却扯着她的头发,逼迫她直起了身子,大声宣布,“辛诚侯夫人怜惜自己的姐姐,特向皇上讨了恩典,将林氏带回府安置、好好教导,不会再出来闹事。”
众人本还疑惑为何不处决林昭夕,知晓原由后,纷纷夸赞起林昭阳。
林昭夕只觉得寒入骨髓。
笑话,林昭阳哪里会救自己?无非是借此彰显一下自己的贤良!落到她手里还不如让自己死!
她看着众人狂欢嘶吼,歌颂着新帝的贤明,感叹着林昭阳的大度,痛骂着郑屹安这位下作奸宦,拥簇着守卫将头颅挂在了城门示众。一众人好奇围着郑屹安的尸体,胆子大的,一把上前掀开他的布衣,看稀奇一般,嘲笑他残缺的身体。
“滚!你们都滚开!滚啊!”林昭夕恨意遍布全身,想冲上前推开那些狰狞笑着的看客,“别碰他,别碰......”
那刽子手见她不老实,笑嘻嘻将她拖回原地,“没想到还能对着阉人生情啊?莫非是寂寞太久了?”
“你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他......”林昭夕哀求道:“求您了,求您,让他体面些!”
“哎哟,咱家倒是有些羡慕郑屹安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一人走到林昭夕跟前,正是刚刚宣判林昭夕要交给林昭阳的,司礼监新贵王全,“一个罪人罢了,还有什么体面不体面的。”
他看着林昭夕姣好的面容,心中有了盘算。
自己卖给辛诚侯夫人了人情,让她彰显了自己的高贵品德,自己也要得点好处不是?
这林昭夕可是南安侯府的嫡出小姐,虽然嫁过人吗......可她能伺候郑屹安,也能伺候自己吗。
王全见林昭夕泪流满面,以为她是被郑屹安的死吓坏了,调笑着凑到她耳边,“林小娘子,您啊听点话,我把您从侯夫人那讨了来,总比死了强不是?咱保证比郑屹安那木头暖心咯......”
行刑人见林昭夕不动弹,在王全眼神示意下,也松开了桎梏。他觉得林昭夕怪可怜的,才从太监手里逃走,又落入别的太监手里。
林昭夕又气又恐,咬碎了银牙,深切体会到了哀莫大于心死。
幼时丧母,被继母困于后宅数年,又被设计嫁人......无亲无友十余年,以往看不上郑屹安的庇护,可在督公府这几年,除了自己自找苦吃,却是最清闲安稳的日子了。
是自己把这庇佑给弄丢了。
王全见林昭夕不疯了,以为自己把人拢住了,不由得意,“你跟了咱,便是侯夫人也不敢说什么的。”
可林昭夕眼中寒芒一动,竟是猛然动了身子,直直撞向了刀刃。
那刽子手本在和同僚炫耀调笑,握在手里的刀子垂在腿边,也不知林昭夕是怎么找准他略微抬手的时机,用尽力气自戕。
他也是吓了一跳,从未见过对自己这么狠的,“王公公您可看仔细了,是她自己扑上来的啊!”
王全当众被林昭夕下了脸,气得踹了一脚地上的人,“没眼力见的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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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