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胡天八月即飞雪
显德三年,刚刚过了八月,细密的大雪便压断了树枝。
不破关内一片银装素裹。举目远眺,白雪皑皑。接连数日的大雪侵袭,连官道都难以维持通畅;无人管理的荒路,积雪早已没过膝盖,寸步难行。
今日,不破关城门大开,甲卫早早守候在门外。
守将远远望见车队挑着的旗子上书写的“刘”字,眉头一皱,顺着车队向后搜寻,发现“林”字旗,一张严肃的国字脸上终于松开眉头。
“快!林娘子的车队到了,速速派人前去接应!”守将边说边快步跑下城楼,护甲与腰间大刀碰撞出清脆的金属声。
一队黑云似的队伍疾驰而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随着车队慢吞吞返回不破关。
守军将领去时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但他仍旧尽职尽责的守候在一驾马车旁,姿态谦卑恭敬。
车队进城,直奔修缮数月的宅邸而去。
看热闹的百姓追着马车一块往御赐的“穆安侯府”走,到了宅院门口,护卫驱散百姓,前半部分直接进门,车队后半却缓下脚步。
一个身穿皮袄、头梳着双环、面容讨喜的年轻女郎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跑向后车,与车内人隔着窗户嘀咕了几句之后,返回前车。
转瞬后,车里出来四个做同样装扮的女郎。
她们一人提着一只布袋子,领头的朗声宣布:“我家娘子姓林,日后住在不破关庆平城内,请各位父老多关照。今日送些饴糖,让孩子们甜甜嘴,乡亲们勿怪。”
话音未落,女郎便从布口袋里掏出糖果,给追着马车的孩童一人分了一把。
糖可是金贵吃食,普通百姓等闲是不会给孩子们随便买了当零嘴的。
带着孩子的妇女连声道谢,自发让开路。
可后半车队没随着前头人进高挂“穆安侯府”匾额的大宅,而是在侯府门房的催促中继续向前走了十几丈远,进了另一间尚未上牌的大宅。
临街酒楼中,有好事者守着窗户清点,不禁咋舌。
“四十多驾马车,最后一驾挂了画着牡丹的幡子,可真是讲究啊。”
牡丹雍容华贵,常用来表达富贵繁荣,车队最后一驾车马若把牡丹花镂刻在箱子上或者挂个牡丹幡子,就是民间说的“富贵不断头”。
守将将车队护送进门,并未进院叨扰。他对着院门行了一礼,直接带人离开。
过了约莫一刻,院子里出来几名身材壮硕的随扈,两人合力将长长一挂鞭炮在门口铺开,高喊:“乔迁大喜!”同时,另外两名随扈抬着匾额爬上梯子,将其挂起。
“梧桐苑”三个柳体的大字端肃有力,利落庄重。
随扈向街道的行人撒了数百枚铜钱,便回府关闭了厚重的大门,只留旁侧一道偏门以做出入。
刚刚还热闹非凡的街道很快安静下来,没热闹看的居民凑到一块,小声闲聊起来。
梧桐苑内,同样少不了这些闲言碎语。
正院寝房内室,摆着四个炭火烧得通红的火盆。
卧榻上挂好了厚重的窗幔,一名满面病气的女子背靠隐囊而坐。
她低垂着脖颈,捧着巴掌大的水晶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药。棕黄色的汤药入口,长长的秀眉便蹙在一块拧出疙瘩,可偏偏直到药液饮尽,才长叹一声。
“……总算喝完了,快拿远些。我身上都是这苦森森的药气。”
丫鬟捧来蜜饯,林斓赶忙捏了一个含在口中,面上松快了。
坐在小杌子上的丫鬟把路人闲谈模仿得惟妙惟肖:“刘家真有眼光,卖了扶余王室,转头就恢复汉姓,带着头颅进京献媚。不但被封侯赐了爵位和官职,竟还从长安拐回来个出身富贵的儿媳,也不知高门贵女受不受得住她那挑剔的婆婆!”
如此生动的演出把林斓逗得眉开眼笑,可寝房内的丫鬟婆子却都满面愁容。
自长安返回庆平城这一路,他们已经见识过刘家当家主母、林斓的亲婆母是如何擅长磋磨人了,想到自家娘子还要在赵氏手下不知道活多少年,心间便蒙了厚厚一层阴云。
公爹与婆母难缠还在其次,最让林家人耗神的是林斓那位被显德帝牵线而结亲的夫婿刘文杰。
林家祖上出身辽东,但迁入中原定居已有五代。
林斓自小生在西京,早过惯了四季分明的舒服日子,对辽东的了解只有书上“滴水成冰”的描述,心里并不惧怕北地严寒。
可随着一路北上,三个月的行程里,她一转眼就从单件垂领短衫配四十八破间色裙换到了狐裘裹身。
半月前,林斓前脚进入辽东地界,忙着迎接特意赶来拜会她的林家故旧,后脚便被刘家近亲闹出的恶事缠住。
刘文杰恳求林斓协助解决麻烦。
到底是新进成婚,为着日后的夫妻感情,林斓知道此事推脱不得,只好顶着寒风四处奔走。
这一出门,林斓便染上风寒,病的起不来身了。
眼看着曾经的主家千金求上门的事情可能变成“死前唯一的愿望”,辽东上下守将尽心竭力的平了林家近亲犯下的恶事;可刘文杰竟然口称述职时日所限,丢下沉疴不起的林斓先走了!
若是如此,林斓只当自己遇上个冷心冷肺的倒也罢了;最让人接受不了的是,等到林斓病好了大半终于能重新上路,慢吞吞来庆平城的时候,刘文杰居然又带人守在城外二十里的驿站之中,意图随着林斓陪嫁的几十辆大车一同返回穆安侯府。
刘文杰这套表演,是想把她家娘子的嫁妆充作圣人恩赏,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哼,一家子穷酸,尽是黑心肝烂肚肠的混账。”圆月当场啐了一口,“他们要是还敢上门,我非用扫帚把人都打出去不可!”
林妈妈马上拍了圆月额头,低声训斥:“说什么胡话!不盼着娘子和郎君百岁好,还在这里搓火!”
林斓展臂把圆月搂进怀里,替她揉揉额头,笑着劝阻:“妈妈别动手,圆月替我气不过罢了。”
“那也没有丫鬟对郎君指指点点的。”
林妈妈还要再说,林斓已经抬手制止,“屋子里没外人,我说话直一些——皇朝换了三代,依旧是我们林家儿郎一个接一个前来辽东驻守。圣人为着这一点对林家礼遇,刘文杰缠着圣人做媒,不是他‘入西京,在城门口对林斓一见钟情’,而是要借我是林家女的身份在辽东站稳脚跟。”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圣人牵线做媒的婚事,过不下去也不能散了。娘子总要为了以后的日子想一想。”林妈妈不死心地劝说。
林斓终于收了笑,她放开圆月,拉住林妈妈的手腕,正色道:“妈妈你把我奶大,又愿意陪我远赴辽东,日后我定是要把您和我亲娘一样看待。你不要为刘文杰说话,伤我的心。”
林妈妈瞬间变了脸色,着急摇头表真心:“他一个外人,哪里配和娘子放在一块比较!”
林斓不禁恢复笑脸,语气缓下来:“是啊,妈妈看得清楚就好。”
刘文杰仗着携带扶余王室首级入京的功绩上门提亲,送到林家的聘礼不过是皮毛大雁之类的东西,堪称寒酸。
可他不要脸,林家却不会亏了自家孩子,林斓出嫁时十里红妆,田、宅、衣料、首饰、家具、银钱样样齐备,连过身后的棺材也打了一副。
圣人召林斓觐见的时候,已经把这桩婚事的厉害说与她听。
林斓心里明白,圣人日后有大动作,需要她做的不是拢住一个刘文杰的心,而是通过这桩婚姻让外族明白,杀灭大唐的仇敌,大唐便会许对方金钱、地位和美人。
千金买马骨,莫不如是。
林家对大唐忠心,她林斓的婚事自然也不过是效忠的一个手段罢了。
林斓欣然允婚,但向圣人讨的御赐嫁妆不是无用的封号,而是武备齐全的二百甲卫和前往庆平城后单独开府的权利。
果不其然,刘文杰在看到陪嫁的甲卫后,男女之间的痴迷消散殆尽,遇上事情却懂得和她商量了。
刘文杰可以盼着她早早死去,但只要她活着一天,刘文杰都不敢在她面前耍“丈夫的威风”才是林斓需要的。
“暖玉,让人把礼物拾掇出来,每一样都单独放在托盘上,走正门送去穆安侯府。若有刘家族亲问起,边说我依旧病得起不来床,请他们体谅。”林斓抓着手绢按住胸口,轻咳几声,脸上重新蒙上疲累的痕迹。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路上一场大病到底让林斓伤了气血,还不止要静养多久才能去了病根。
暖玉应承:“是,娘子,我一定办妥当。”
她拿着钥匙出门,招呼了几个二等丫鬟和身强力壮的婆子一同开箱,把一早准备好的礼物清点出来,随后,几十人捧着见面礼鱼贯而出。
穆安侯府和梧桐苑外的大街上,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林妈妈往街上去瞧了几眼,回房后坐在床头,小声问:“娘子自被刘家亲戚缠上恳求处理那幢恶事,便派人来购买宅院,为的就是今日吧?”
林斓睫毛轻轻抖动,视线从话本上行移开,笑道:“我只盼自己把人心想得太坏,只可惜,总是猜得太准了。”
西京之中曾有公主下降,家族里混上皇室血脉的贵女少说也有一二十个。她出入佩戴幕离,也难以被外男看到面容。
林斓实在不信刘文杰进长安能那么精准的对她“一见钟情”。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林斓防备着刘家想借这桩婚事截取林家在辽东的势力,偏偏刘文杰能精准踩中林斓为了防他而挖好的大坑。
唉。
“妈妈且看吧,礼物送到了,也没得安生日子。”林斓神色厌倦,她拦住刘妈妈手腕,“妈妈,我另有礼物送给不破关上下将领极其亲眷。我动不得,还请妈妈亲自代我走一趟。”
林妈妈是林斓的乳母,由她出面送礼才算得上郑重,之前让贴身丫鬟去给刘家送礼,那时赏赐下人的态度。
“娘子放心,我一定办妥。”林妈妈脸上总算露出笑模样。
对于刘家这个“夫家”在自家小姐心里的重量,她也有了新的估量。
林妈妈领命离开,整理物件的丫鬟进来通报随车到的行李归箱,铺盖下发放完毕。
前去刘家送礼的暖玉带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到寝房外回话。
“你就站这,里头是……”
暖玉话没说完,婆子已经扭着肥胖的身子,自顾自进了寝房。
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四处打量寝房内陈设,口中不断发出“啧啧”声,快步冲到林斓床前才停下脚。
她随便弯弯腰便道:“林娘子有礼,我们老太爷最好书画,听闻娘子陪嫁之中有一扇柳公权亲笔书画改成的屏风。我们娘子让老奴来求娘子割爱,孝敬了老太爷。”
林斓顿时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说来就来,刘家人真没让她失望。
2025年3月7日,忍不了少时旧文错乱,全文重写。
各位看官不妨,图个乐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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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八月胡天即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