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晚报》,是临海市发行量最高的日报类报纸,最高发行量曾经突破一百万份,也是国内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之一。其报道向来以针砭时弊,鞭辟入里著称。
苏恪玠之所以会选择这份报纸打先头站,也是因为这份报纸的影响力够大,也足够权威。
工作日的早上,临海市报社门口来来往往,为古朴典雅的办公大楼平添了几分忙碌。一阵清风拂过,院里种着的几株悬铃木在夏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灿烂的阳光从茂盛的树冠缝隙倾洒下来,又一缕缕的溜进房间里,顺着青年单薄颀长的身影勾勒出一道道光晕。苏恪玠安安稳稳的坐在一张办公桌旁,低声陈述着发生在苏父身上的苦难。
尽管遭遇了一场让人措手不及的劫难,他的言语依然克制冷静,只是神情掩饰不住悲伤和难过。
大办公室里,几名记者早在苏恪玠听上去直白客观,细细品味却让人义愤填膺的叙述中红了眼眶,就连过来视察工作的主编都主动打开了钱包,要为苏恪玠募捐。
苏恪玠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恰好到处的感激与无措,内心却古井无波。
从很早以前,苏恪玠就明白了语言的力量——精心铺陈的文字,审慎挑选的数据和资料,评价事件的视角不同,甚至是某些意思相近的形容词稍加替换就可以让同一件事在不同人的眼中呈现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苏恪玠甚至无需考虑太多技巧,他只需要将过去真实发生过的事情用最朴素的语言详略得当的描述一遍,听众们就会自然而然的从他透露的信息中整理出“自己”的结论,并且坚定不移的相信那是他们自己的想法。
“……虽然包工头卷款跑掉了,承包工程的承建单位还在,我父亲是在工地上受的伤,我认为承建单位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事实上我也去过台基基建,想要跟对他们讨个说法。我在台基基建办公大楼门口等了整整一天,也没有人搭理我们。我只能跟他们声明,如果我父亲的事情得不到处理,我会寻求媒体的帮助。可是台基基建的总经理却说这件事跟他们没有关系,还威胁我再纠缠下去就要告我敲诈勒索。我跟他据理力争,他却叫保安把我赶出公司……”
苏恪玠深知专业记者在玩弄文字方面的熟稔与天赋,所以在陈述事实的时候,他尽量用白描的手法。他清楚,在这些最精通文字的记者面前,过多的煽情与渲染反而会显得班门弄斧画蛇添足。用力过猛就会变得刻意。
一个梳马尾辫的年轻女记者愤慨的说道:“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这样?”
稍微年长一些的记者也面带愤愤,不过她更清楚苏恪玠的诉求有多难实现。她看了苏恪玠一眼,委婉说道:“对方的态度或许是很强硬,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对方已经把钱款打给了包工头,是包工头卷款跑路了,从这个角度来讲,台基基建并没有再额外承担农民工工资的义务。还有,您父亲是由包工头雇佣的,他的雇佣关系并不在台基基建,那么台基基建不想支付工伤赔偿也是有其理由的。”
苏恪玠静静听完了年长记者的分析,一边承认对方的分析是对的,一边又用低沉的声音叙述道:“我父亲的事情发生以后,我也有意寻找过相关案例。我发现近些年农民工工资被拖欠,以及受工伤却得不到赔偿的案例越来越多。一些承建单位为了逃避责任,甚至会恶意转包第三方,导致越来越多的农民工正常权益被损害。”
“我认为这种现象是不对的。”苏恪玠说话间,俊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青涩的倔强:“我们的社会越来越好,经济越来越强盛,地产行业的发展也是越来越兴盛。可是在社会高速发展的表象下,带来的却是对底层从业人员权益的忽视甚至是漠视。强势群体可以通过转移责任规避风险,弱势群体却要面临辛苦一年血本无归还求助无门的惨剧……归根结底还是对承建单位的约束不足。”
“一个成熟的企业应该承担更大的社会责任。在地产行业的发展过程中,开发商本来就该承担起稳定行业发展的责任。就算他们在承建过程中选择外包、转包工程,他们自身也该对自己雇佣的包工头负责——包工头跟承建单位也是雇佣关系吧?包工头卷钱跑路,农民工工资被拖欠,受工伤需要治疗,这些都是他们在承包工程时必须承担的责任。”
苏恪玠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我也跟我的导师还有临海大学社会系和经济系的几位教授探讨过这件事,他们也认为在经济生产过程中,企业应该担负起更大的社会责任。”
身为临海大学大三年级的学生,原身在校期间勤奋刻苦表现优异,不仅连续两年荣获特等奖学金,还经常去其他学院旁听。这样优秀刻苦的表现奠定了他跟临海大学各学院导师和教授的熟悉程度。
被台基基建扫地出门后,苏恪玠四处奔走寻求帮助,当然也不会忘记临海大学的诸位教授们。作为重点高校的任课教授,苏恪玠的老师们不仅学识渊博,而且在社会上各具影响力。苏恪玠相信只要这些人肯出面表态,必然会引起社会上的极大讨论。
苏恪玠便将自家的遭遇原原本本说给诸位导师听。果不其然,他的遭遇引起了诸位大佬的同情和愤慨,再加上农民工讨薪一事本来就是近些年的社会热点,如何更好解决三农问题更是其中几位教授正在研究的课题。诸位大佬纷纷表示会尽力帮助苏恪玠。就连校方都提出要在校内公开募捐,帮助苏恪玠筹集父亲的手术费。
苏恪玠感激涕零,可是他想要做的并不仅仅是解决自身的麻烦。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苏恪玠虽然不是达者,但他认为自己身为临海大学的学生,既然受了这么多年的高等教育,遇到困难不仅要想到自己,还应该想到更多面临困境又无法解决困难的弱者。
“我父亲的遭遇已经成为了很多农民出来打工时会遇到的普遍现象。就算我父亲的手术费在诸位师长的帮助下有幸得到解决,还有千千万万的民工找不到求助渠道讨薪无门。我认为出现这种乱象就是承建单位不肯担负责任的缘故。我们需要健全的法规约束责任主体来为农民工的权益负责。”
诸位大佬被这位年轻学生的单纯赤诚所打动。所有人都清楚苏恪玠想要达成的目标有多艰难,好在这个社会从来不缺少为民请命的热血义士。临海大学的几位教授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在苏恪玠的影响下,几位教授决定发表文章深刻探讨这个社会议题。而他们撰写文章的论据就是苏恪玠提供的近三年农民工讨薪失败以及受工伤无人理赔的案例和数据。
听到苏恪玠的侃侃而谈,几名记者面面相觑,忍不住问道:“所以你这次过来,并不是想要登报向全社会求助募捐?”
苏恪玠摇摇头:“我想要登报求助,但不是募捐。我承认我们家面临的困难单靠我自己的力量是无法解决的,但是我非常幸运,在遇到困难之后也遇到了很多好人——我们同村的叔叔伯伯,也是跟我父亲一起在工地上工作的工友们帮忙凑齐了住院押金,我父亲的主治医生知道我们家的事情以后,也跟医院申请了先行垫付手术费和治疗费用的医疗救助资金,尽量不要耽误我父亲的治疗。还有我的同学和师长,也给予了非常大的帮助。最后还有你们这些心怀正义又古道热肠的记者们……我相信我们家可以度过这次难关,但并不是所有被拖欠工资或者受到工伤的人都有我这样的幸运。”
一直在旁听的主编开口问道:“那你需要我们帮忙做什么?”
“我听说临海市东城区开发项目的工程正在招标,招标会在今天下午举行。台基基建作为最有竞争力的合资企业也会参加招标,但我认为这样没有社会责任感的承建单位并不适合承接这么重要的城建规划项目——他们连农民工最基本的权益都不肯负责,又怎么可能愿意承担更重大的社会责任。”
苏恪玠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我希望通过登报的方式向全社会呼吁,临海市应该考虑将城建规划项目交给更有社会责任的公司。”
“还有,因为合理的讨薪和工伤赔偿请求得不到回应,我们决定下午继续去招标会场外面拉横幅讨薪——至少要让台基基建给我们一个正面回应。”
*
从临海市报社出来以后,苏恪玠陆陆续续又去了其他几家报社和杂志社,还去了一趟临海市电视台。稍晚的时候又秘密联系了一位在八卦周刊任职的娱乐记者。具体谈的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当天中午,伪装成讨薪民工的娱乐记者跟在苏恪玠身边,顺利与一群民工汇合了。一群人连午饭都没吃,急急忙忙往招标会场赶。
路上,娱乐记者好奇的询问苏恪玠:“你确定台基基建的人一定会来阻拦我们吗?”
苏恪玠并不确定。但是通过他有限的跟戴榷德接触过的那次经验来判断,苏恪玠认为戴榷德是一个很喜欢用粗暴方式解决问题的人。而他在各大报社大张旗鼓的宣扬自己要带着其他民工去招标会场讨薪,也是在给戴榷德下套。
苏恪玠相信会有很多心怀正义的记者愿意帮助他们,但也一定会有人倾向于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台基基建,以此换取资本的友谊。无论哪种选择都无可厚非,至少对于苏恪玠来说,都不会影响事情朝着他计划的方向发展。
出于对戴榷德的了解,苏恪玠相信戴榷德在接到消息以后,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派人阻拦他们靠近招标会场。而苏恪玠想要的正是这个反应——他根本就没幻想过自己能带着人顺利进入招标会现场。
前往招标会场的面包车骤然一停,苏恪玠看着拦在面包车前的一排黑色轿车,唇角勾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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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