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母子走后,陈月浓也从丫鬟口中知道了此事,她原本打算劝劝卢氏,刚走到上房,却见卢氏正在品着一盏茶,神色间却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陈月浓小心翼翼的问:“阿娘,听说,祖母来了?”
谁料卢氏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放下青瓷茶盏,淡淡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肃杀:“你什么都不必说,同我走便是。”
这,这是……要婆媳大战的前奏吗?
话说她自打来到这府里就没见过她那位祖母,按道理来讲本朝是以孝治天下,她祖父几年前去世,何该祖母同他们一个屋檐下住才是,如今细细想起来,她才知晓祖母与她阿娘的关系有多差。
果然还是那个难倒了中华男儿几千年的问题啊……
陈月浓揉揉太阳穴,心中迅速站好了队,然后跟着阿娘出了府去。
此时,府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的闲杂人等,一个个都探头探脑的地往这边瞅。
“儿媳见过阿娘。”
卢氏面不改色地冲轿子里行了礼,陈月浓也跟着在后面轻蹲了一下,这才偷眼往轿子里看去,只见里面挤着一坨裹着绫罗绸缎的巨大肥肉,这坨肥肉把整个轿子都顶得鼓囊囊的,看上去如同快要撑破一般。
难道这坨肥肉,就是她祖母高氏?
只见肥肉,额不,她家祖母发话了:“好得很,卢氏,真真一个五姓七望,范阳豪族养出来的大家闺秀,我这个做长辈的没念过几天书,浅薄得很,早听过你的才女之名,今日便想向你请教,这‘孝’字当作何解啊?”
说罢,却见高氏精神抖擞地从轿子里挤了出来,整个轿子几乎产生了回弹,看上去像是缩小了一倍,也就在这时,陈月浓才看见,原来在祖母高氏紫色的轿子后,还有一顶绿色的小轿,静悄悄躲在后面。
见陈月浓投来了探寻的目光,绿色小轿里的人似乎一缩,轿帘轻轻一动。
陈月浓回过神,见卢氏继续一派云淡风轻的态度:“阿娘此为何意,儿媳却是不知。”
高氏咳了咳,她也感觉到,刚学来的那般文绉绉的语调已承载不了自己的怒火,于是索性摒弃了富贵人家老太太应有的慈祥优雅,任凭丫鬟汗雨如下地扶着自己肥硕的身体,只斜着目光,冲卢氏冷冷笑道:“那阿娘问你,为娘的来到自家儿子的府第,可有被拦的道理?”
卢氏看也不看她,垂眸答道:“阿娘到自家儿子的府第,自然无需报备,也无需通传,更没有把阿娘拦在门外的道理。”
高氏不禁有点得意:“哦?那你可知你错了!”
“儿媳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夫君在二星桥购的四进宅院,不是早已经让给阿娘住了吗?而这一处……”,卢氏慢悠悠抬起了头,缓缓打量了这处挂着“陈府”匾额的宅院,目光里闪烁着一丝复杂的意味,“这一处宅子,虽挂着‘陈府’的牌匾,房契地契上落的却是卢家的名字,儿媳的陪嫁,又怎么能算是夫君的产业呢?阿娘若是不信,尽管可以来查看房契地契,儿媳随时奉陪!”
妙啊!
陈月浓差点儿没直接给卢氏点个赞了,这一手留得太妙了!
高氏听见儿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炫耀陪嫁就来气,呵道:“什么卢家的陪嫁,你嫁到我们陈家来,便是我们老陈家的人,你的嫁妆,还不都是老陈家的!我陈家的宅子,难道我这个做婆婆的还要看你眼色才能进去?”
卢氏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回怼的语调依然是毫不在意:“本朝律法,凡女子陪嫁,悉数与夫家无关,来去自由,皆归女子所有!此乃国法,阿娘休要妄言,当心对国法不敬,对皇上不敬!”
……
高氏无端被儿媳妇扣了一顶大帽子,偏还都是文绉绉的话,想怼也怼不动,一口痰憋在胸口,堵得她直喘粗气,原本就肥硕的身体更是剧烈颤抖起来,她的丫鬟韭芽一边帮她顺着气,一边义愤填膺地尖声指责道:“太太就如此严苛吗?我们老太太年纪大了,到儿子家里,连歇歇脚喝口茶都不能吗?”
“歇歇脚,喝口茶,韭芽姑娘说得好生轻巧!不过,只要按规矩办事,先报备,再通传,阿娘自然是能进的——只是,那个害我女儿摔伤腿之人,却是万万不能进的!”
说罢,卢氏抬起纤纤手指,那一双圆润好看的妙目中,忽然迸射出一道狠厉的光,随着她的手指飞向那一顶绿色的小轿。
这是……谁呢?
听见事情与自己扯上了干系,陈月浓心下一紧,赶紧支起耳朵听是怎么回事。
“大伯娘……”
只见里面走出一个披着浅绿色斗篷的小姑娘,瞧着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此时,正眨者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拉着衣角,楚楚可怜地望着卢氏。
“大伯娘,深深此番前来,是特意来给姐姐道歉的。”说完,陈云深低垂着眉眼,走到陈月浓跟前,还没开始说话,便开始拿出手帕轻轻啜泣起来。
陈月浓心里闪过几个问号,心道这还了得,小姑娘直接奉上终极武器——眼泪炮了!
“你哭啥哭,我又没死。本来长得挺好看的,你这一哭,倒像颗酸李子似的!”陈月浓没好气地别过脸去,什么深深浅浅的,她还浓浓呢!
很明显,陈月浓不想和她演什么姐妹情深的戏码,奈何这位姑娘做戏像是上了瘾一般,还跟那儿哭着演呢。
“姐姐,深深当日不是有心让姐姐受伤的,实在是假山石头太滑,我力气又小,这才没能拉住姐姐,连累姐姐摔伤了腿……都是深深不好,姐姐,你就原谅了妹妹吧!”说着,陈云深一脸歉疚地主动拉起陈月浓的衣袖,那让人产生强烈保护欲的哭腔也更大了几分。
“说归说,你动啥手啊?起开——”陈月浓愣是被这位哭哭啼啼的堂妹膈应出了东北口儿,她一把甩开衣袖,满脸嫌弃地看着哭唧唧的堂妹,最后再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阿娘。
卢氏朝她高深地点头,陈月浓心叹,阿娘这是又把球踢回了自己这边。
老鸡贼了!
好吧,看在陈云深年级还小且是初犯,她这个做姐姐的就大方一点……原本这般打算着,陈月浓却在无意间瞥到了陈云深那双盈盈泪目下,一丝嫉妒与怨毒的光,像一条碧幽幽的小蛇,从她的刘海间凉丝丝地爬过。
嘶……得了!
“行了,你愿意哭就站在外面哭吧,我们进去了。豌豆绿豆,别傻站着了,还不快扶祖母进府啊?”
陈月浓吩咐着自己的丫鬟夹走了高氏,自己则是像模像样地搀着卢氏,飘也似的进了府。
就是这么直白!
被留在府门外的陈云深是万万没想到啊,最最顾惜颜面的大伯娘与大堂姐啊,竟然就这么把她一个人晾在了外面!
而且还是毒日头底下!连个遮阴的地儿都没有!
听着周围人的低声议论,陈云深忽然感觉脸胀得发烫,可无奈,想躲也没地儿躲去。
有八卦的商贩看完了戏,热情吆喝她来茶棚里喝口茶坐坐,陈云深抬眼见茶棚虽然简陋却也能遮遮毒日头,于是仰起了白净的小下巴,学着方才的情形,同样在丫鬟的搀扶下,进茶棚找了个干净的座位,垫着手帕坐了下来。
见有大客户来了,商贩连忙喜滋滋地送上菜单。
丫鬟小雁儿嫌弃地挥开菜单,尖声指点着他:“上一壶太平猴魁!水要用三泡的雨水!”
只是,在等茶的一瞬间,陈云深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并没有随身带银子的习惯……
冷眼瞧着小雁儿盛气凌人地叉着腰,站在别人的茶棚里指点江山,陈云深虚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喝水吧。”
……
哪儿有地缝,让她去吧!
可巧的是,陈家祖母高氏此刻正在屋内喝茶,陈月浓眯眯眼,嗯,三十年的老鹰茶,细细品吧。
“噗……你这是什么茶!老树渣子啊!”高氏刚喝一口便喷了,“你可别糊弄我没吃过好东西!卢氏,我喝惯的庐山云雾,喏,还有六安瓜片呢,怎么不上来?”
卢氏干脆也学起了女儿的死皮白赖,直挺挺答道:“回娘的话,那些都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存货,早都孝敬您了,夫君的月俸还不够养活这一大家子人呢,哪儿有闲钱买那么金贵的东西!”
“我儿的俸禄怎么就养活不了你们了?你可想别哄我!”
“园子大,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哪样不花钱?夫君为官又清廉,难道还有旁的进项不成?”卢氏斜晲了她一眼,致命一招就打在了高氏的七寸上。
果然,听卢氏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高氏瞬间静默无语,捧着三十年份的老鹰茶喝得呼噜呼噜。
一盏茶后,韭芽得了下面人的报,匆匆凑到高氏耳旁,高声道:“老太太,二姑娘还在外头站着呢!毒日头底下,人都快晒晕了!”
果然,没带茶水钱,又舍不得拉下面子讨碗不要钱的面汤喝的陈云深,硬是在小雁儿的搀扶下,傲气地站在了陈府门口。
她就不信他们会眼见她站在府外头不给她开门,再说呢,估摸着时辰,她大伯也快回来了,她到底是她大伯的亲侄女,他总不会眼见着自家侄女儿站在门外吧!
陈府,正厅。
卢氏好像完全没听见韭芽的回报,仍是面不改色地端坐着,一副气定神闲的态度。
高氏死死盯着修炼得宛如铜墙铁壁般的卢氏,终是放软了语气:“儿媳妇啊,当日之事,云深丫头本就不是有意的,我们罚也罚了,她小姑娘家家的,在外头站也站了,里子面子都丢够了,你也该放她一马了?”
“阿娘这是何意?儿媳不知呢?”卢氏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云深丫头,还有瑜哥儿,都到学龄了,怎么学府迟迟不通传他们进学呢?我,我托人打听了,好像是有人扣了他们兄妹的学籍不放……”说完,还偷眼打量了卢氏的神色。
卢氏义正言辞:“若是儿媳没记错的话,瑜哥儿,是差半个月满十五周岁的,至于深姐儿,她还差一个月才到十二岁呢!按本朝律法,他们不满周岁学龄,定是要等上一年再进学的,阿娘何着急?”
陈月浓脑子嗡的一下,她懂了!
这就和后世以九月一日为界线,但凡九月一日之前出生的,哪怕是在八月三十出生的,那也算满了周岁,可只要迟了几天,按规矩,就应当再等上足足一年,才能算作满周岁进学。
先帝啊,妙啊!
高氏知道自己没理,却还是小声嘟囔着:“可我儿好歹也是二品大员,官拜太子少傅的,他的亲侄儿亲侄女怎么能和平头老百姓一样,足足等上一年再进学呢?这不过就是他随口打个招呼的事儿,我就不信学府的人不给我儿面子!”
卢氏则是继续发出了她最擅长的扣帽子大招,语气中更是带上了严厉:“正因夫君堂堂二品大员,官拜太子少傅,正因事涉国家,夫君才更加不能徇私!否则,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一听卢氏说什么“国法”“国家”“皇上”的,高氏也急了,指着卢氏脱口而出道:“你不能因为你没儿子,就拦着我孙子的前程吧!你不给我们家生孙子,也不许我儿找小,现在连他亲侄儿的前程你也扣着!卢琦莹,你害了我儿子还想害我孙子啊?你是不是念着陈家断子绝孙就开心了是吧?”
呼——
瞬间,正厅里鸦雀无声。
户部,陈云深派去报信儿的小厮如热锅上的蚂蚁,正添油加醋地向陈旻良传话。
陈旻良抿了抿胡须,笑呵呵地听完了小厮的精彩放送,脸上仍是一副悠然神往的表情,缓声道:“不急,不急,我酉时还要去京郊查钱粮……”
小厮傻眼了,酉时啊!那太阳都快下山了吧!
也不知道虚弱的二姑娘能不能坚持到那时候……
龙虎将军府上,听着丫鬟的回话,吴氏心下稍安,在窗户外偷听完全部过程的沈澔,则是忍不住抚掌大赞:妙啊!
心思电转间,沈澔越想越兴奋,神思已经飞到了对面那府里,想着那个扎着浅黄色绒绒球的小娃娃,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书房,拿起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