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见向晚红,是为了证实柳琉所说的话,绝不是因为将信将疑,更不会是因为担心她闹出什么幺蛾子——杨黎如是说服了自己。
“你就笃定向晚红会说实话?”
后视镜里的人斜斜地歪倒在车窗玻璃,闻言,有气无力地瞥了他一眼,“难。”
踩在刹车的脚差点一抽,“那我们跑这一趟岂非白瞎?”不可思议地瞪着后视镜,杨黎甚至忘了副驾驶的纪嘉树,脱口而出,“做事前你能不能先过过脑子?以为警察局是你家开的?还是调查工作很简单,说去就去?要干嘛就干嘛?”
换来的是不屑的白眼,“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警察叔叔,看路。”
气得杨黎方向一打,直接靠边停车。“小纪,你来开。”他则长腿一跨下了车,紧接着坐到了后排。
“你干嘛?”条件反射地往里躲,柳琉抬手拦在身前,“警告你,再敢碰我,小心我投诉你。”上回被这野蛮人从家里生拉硬拽去刑警队加班,她可是还记得的。
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杨黎的表情甚是无语。
“咳咳,柳小姐,”两声咳嗽掩饰了尴尬,纪嘉树好心地解释,“我猜,队长应该只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待会见到向晚红该怎样,应对?是吗,队长?”
梗直的脖颈僵硬地点了一下,嘴角抽搐的肌肉显示主人此刻的心情,万分复杂。
“哦,这样啊,那倒也不必过于担心。”除了当事人,“向晚红能隐瞒向菲菲十几年关于她亲生父亲的事,自然不会轻易告诉别人。所以我们从高额的留学费用问起,说不定会有用。”
无所谓的态度,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我觉得,你想得过于简单。”丢去嘲讽的眼神,杨黎靠上椅背,“如果只是为了证明向菲菲与陈文滨是父女关系,做亲子鉴定就行。前提是双方自愿。但即便证实了他们是父女,留学费用就是陈文滨给的,那又如何?父亲给女儿花钱,很正常。”
“如果有钱,为什么还要抢劫?”
“留学费用那么贵,钱花完了,书没读完,不够,抢。说不通吗?”杨黎反问她。
侧身瞪他,柳琉有些生气:“不要抬杠,时间顺序的问题,只要申请调查向晚红和陈文滨的往来账户就一清二楚。”
其实,柳琉的建议不是没有道理,但他顾虑的是另一层,“小姐,搜查令不是大白菜。向晚红母女二人是报案人,也不是嫌疑犯,无端端地调查别人,不好吧?更何况现在陈文滨是抢劫案主犯,假设向菲菲知道有这么个父亲,会不会承受不住?向晚红多年来的辛苦岂不白费?”
纪嘉树觑眼瞧向后视镜,方才不咸不淡的人此刻蹙紧了眉头。
“我没想到这一点。”喃喃自语,柳琉的唇角抿成了一直线。
他们的队长反而一扫方才的急迫,双手环胸,“也没人指望你能想到。”从容淡定地吐出欠揍的话语,“不过话又说回来,私家侦探,我倒是很好奇你搬到柯朗家隔壁的这几日,还偷听、偷看到些什么?”
无声微笑,柳琉咬着牙:“亲爱的警察叔叔,首先您得知道,窃听器材是无法带进国内的。其次,我从不安装非法监控设备,更别提在国内买这些东西也是禁止的。最后麻烦您,有事没事少找茬,我脾气不好。”
杨黎不以为意:“那你怎么听?”
“趴墙上。”
车子猛地停住,柳琉毫无防备,眼看一头将撞向前方的椅背——一只胳膊挡在身前。
“怎么开车的?”杨黎板起了面孔,神色严厉。
纪嘉树怯怯地回头:“队长,到、到了。”
“回队里后给我练三小时的车。”
“啊?”
推门的手顿了一下,杨黎想了想:“不行,没那个时间。”
纪嘉树刚要松口气。
“把交规念一遍,从头到尾。”
年轻的刑警默默叹气,也不知道哪里惹恼了他们的队长。
这是一处老小区,九十年代建造的公房一梯四户,一共六层。向晚红的家在最高一层,601室。
门打开一条缝,能看见里头扣着门链,女人警惕地打量他们:“找谁?”
“您好,是向晚红吧?我们是警察。”杨黎一边出示警官证,一边说道,“我们有些问题想询问,关于您女儿向菲菲。”
仔细地盯着杨黎手中的警官证看了一会,向晚红打开了门,“进来吧。”
高挑的身材套着件褪色的衬衣,一头花白的短发,比身份证上的照片更显苍老。唯独一双与向菲菲相似的眼眸昭示着她也曾经年轻,也曾经美丽。
“您一个人?”
一室户的房型,简单的摆着两张床铺、一张吃饭的桌子和一台电视,再没有多余的电器。
“和同学出去了,散散心。你们过来是绑架案有了进展吗?”似乎不愿多提女儿的去向,向晚红先一步进入正题。
看来也不准备请他们坐一坐。隐藏住幸灾乐祸的心思,柳琉瞟了一眼杵在客厅中间的杨黎,高高的,跟电线杆似的。
拭目以待,她好奇杨黎要怎样应对?
“绑架案目前还在调查中不方便透露,我们来是想知道有一个人您是否认识?”客客气气,就连嗓门都温柔了几度。
“谁?”
“陈文滨。”
“不认识。”可惜,向晚红好像并不领情,甚至想都没有想就一口否认。
却恰恰暴露了她与陈文滨确有关系。俩人不约而同四目相对,又默契地迅速移开视线。
“如果没有别的问题,我要去买菜了。”口吻生硬,向晚红没发现自己望向门口的目光透出几分焦急。
相较之下,杨黎反而轻松了不少,“那就不打扰了。”惊得柳琉投去狐疑。
杨黎挠了挠鼻翼,“啊对了,那个人以后应该都见不到了。”
“你说什么?”
转身,立定,缓缓开口,杨黎的面上波澜不惊,“持/枪/抢劫致一人死亡,至少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严重的,也可能无期徒刑,或者死刑。”
“抢劫?抢劫?!”不敢置信的重复,向晚红的脸色刹那苍白,“他怎么会去抢劫?怎么可能?!”
眼眸垂下,柳琉几乎能猜到杨黎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出国和留学的费用你一人负担不起,可能陈文滨想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吧?”带着同情和不认同,杨黎出色地扮演了——她。
无耻、虚伪。柳琉忿忿地在内心痛骂。因为在车里,他话里话外分明都不赞同她“诱供”,尤其这个猜测可能会撕开向晚红不愿回忆的过去。
杨黎做了,像个铁石心肠的人,“只是如果向菲菲知道供自己留学读书的钱……”
“不要说,不许说。”强横地截断话头,向晚红喘着粗气,脸因为愤怒涨红,“我的女儿没有罪犯父亲,他不是,也不配。”
默然无声一室静谧,静得柳琉仿佛觉得时间不会结束。
“我和他,从认识就是一个错误。”
粗糙的指腹拂过鬓角,散开的乱发被仔细拨到耳后,倔强的女人昂起头,红着眼,一点一点将疮疤慢慢揭开。
向晚红出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一个工人家庭,上面有一个哥哥,过了几年母亲又生了个弟弟。作为家里唯一的女儿,她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呵护备至,兄弟姐妹之间感情也很好。
因为疼爱,直到26、7岁,向家父母都未催促过女儿的婚姻,虽然有时也会羡慕邻居或同事的孩子早早地结婚生子。不过,好在参军多年的小儿子还有一年就要复员回家,大儿子不日也即将举办结婚,未来儿媳漂亮贤惠。
就在老两口满心欢喜地期待着婚礼的到来之际,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张烈士证送到了向家,小儿子在一次行动中牺牲了。
沉浸在悲痛中的向家,迎来了堪堪敲响的千禧年钟声。
绚烂的烟花落到了一户人家的屋顶。向家所住的这片是已经规划准备拆迁的棚户区,木质结构的房屋成片相连。干燥的木头在接触火星后被点燃,人们还未回过神时,火势顷刻间迅速蔓延。
“一夜之间一无所有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双唇微微颤抖,向晚红的眼眶蓄满了泪水。
父母在火灾中双双故去,大哥虽然被人救出,但因烧伤严重最终也撒手人寰。一夜之间,这个家只留下一个伤心欲绝的女儿。
与陈文滨相识是在她被调去的糖果商店。那时失去了家和亲人的向晚红别说上班,就连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原先工作的糖果厂虽然暂时解决了她居住和生活问题,但见她整日整夜魂不守舍,实在不适合继续留在车间,就把她调去了厂下的门市部。
或许是因为美丽的外貌,或许是因为高冷的气质,陈文滨对她一见钟情,继而展开了热烈的追求。这一追,就是三年。
“可能一开始有过感动,但是越临近结婚我越觉得不踏实。”她无法用言语形容当时的那种不安,嗫嚅着,“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他赌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