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柳琉第一次与犯罪嫌疑人面对面交谈,也是厉炎对她的测试。
对于她将来会否去考警察又能否考上,厉炎虽抱有期待,但目前不打算说出来,因为她即将出国留学。
“测试如果通过,我会在推荐信上替你美言两句,但要是没通过,劝你一句还是趁早放弃。”丑话说在前,厉炎对于找上门请他写推荐信的她也不外如是,“机会我给你争取了,至于你能不能珍惜,就看你自己了。”
选择在大三下半学期出国,柳琉自然不是一时冲动,“谢谢,我会珍惜的。”即便出国后要从头来过,她仍义无反顾,“推荐信,麻烦您了。”
可是要拿到世界顶尖学校犯罪心理学专业的录取通知,她还缺一封推荐信。
“看来是很有自信?”厉炎瞧着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案卷,“祈南,36岁,涉嫌蓄意谋杀未遂。现人被关在夏城第一看守所,明天早上9点我在看守所门口等你。”
所以她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了解案情?
“哦对了,案卷不能带离这里也不可以复印,你就坐那个位子看,”指了指自己对面的办公桌,厉炎捧起热茶,“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离开。”
柳琉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好。”转身在他对面坐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厉炎搁下手里的活抬眼瞧她,除了半小时前她看过一次手机,其余时间基本沉默且专注。刑警队的人进进出出,她都未曾多看一眼,似乎丝毫不受周围的影响?他撇了撇嘴,拿出了泡面。
“晚饭还没吃吧,要来一碗吗?”
柳琉终于抬起了脸,在他手中的红烧牛肉面和鲜虾鱼板面各扫了一眼,“不了,谢谢。”起身,将案卷双手交还,“我点了外卖,还有十分钟送到。”
厉炎一愣。
“今天麻烦您了,厉老师,谢谢。”柳琉背上书包。
她这是要回去了?厉炎有些意外:“看完了?”
“嗯。”她点头。
见她准备离开,厉炎放下泡面,“案情全部了解了?知道明天应该问些什么?”不知不觉,言语中还是透出了几分担忧。
眉眼忽而弯了弯,“已经全忘了。”柳琉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不待他继续追问,“啊,泡面留着下回吃吧。明天见,厉老师。”
直到身影消失在办公室门外,厉炎才喃喃自语道:“全忘了是什么鬼?”
“老炎,今儿怎么想到点外卖了?”一个刑警走了进来,一边嚷着,一边拎高了外卖袋正看外卖单,“不过外卖还点红烧牛肉面,你是有多喜欢这口味啊?”
或许一开始厉炎还觉得莫名其妙,但听得红烧牛肉面,他看向桌上两碗未开封的泡面,以及右手边吃完没丢的泡面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次日早上八点五十,当厉炎来到夏城第一看守所,柳琉已经等候在那。
肩上还是昨天的书包,衣服倒是换了一套。灰白色的卫衣,黑色运动裤,白色帆布鞋,披肩的长发在脑后随便扎成了团,像个学生。
却与祈南被逮捕时的穿着打扮几乎没差。
见到他,柳琉笑了笑。厉炎也笑了,搁在心上一晚的石头算是落下了一半。
九点,他们在接待室准时见到了祈南。
灰色的卫衣、黑色的运动裤、白色帆布鞋,长发扎起,不同的是祈南的身上多了件黄色的看守所马甲。
在对面坐下,他们之间仅隔着一张桌子。
“祈南,我是夏城刑警队的厉炎,她是我的学生,柳琉。”自我介绍后,厉炎直奔主题,“关于谋杀吴智晖一案还有些问题想与你聊聊。”
温和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量,然后淡淡一笑:“您说。”
其实,厉炎方才的口吻在旁人听来不但公式化,更不像请求——后来厉炎告诉她这样做的原因,是警察的职责,不能与犯罪嫌疑人做交易,更不能向犯罪嫌疑人低头。
但是,她可以。她不是警察,只是个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学生——彼时她不知道厉炎是故意如此安排,为了让她取得祈南的信任。
如他所愿,柳琉闻言,也朝祈南微微一笑。
不是因为对方的身份特殊,即便对方是陌生人,人们也会在对方向自己露出笑容,释放善意时,不自觉地跟着微笑。
而对于面对面而坐的这个叫祈南的女人,柳琉首先感觉到的是平和、温柔。
“你想和我聊什么?”同时,也敏感。
因为这话是问她的。柳琉打开笔记本,抚平页面,“我叫柳琉,学的是犯罪心理学,可是现在距离理想的大学还差一封推荐信。”不慌不忙,拿起笔,望向祈南,“我希望你能帮我。”直言不讳。
祈南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遮不掩的好奇,“你总是这么直接吗?”忽然又好像明白什么似地,看向厉炎,“那他是不是决定你能不能拿到推荐信?”
笑容扩大,柳琉调皮地点头:“对。”
厉炎叹了口气,不重不轻,俩人都能听清。
祈南笑了起来:“好,你问吧。”语调轻快。
如她所料。柳琉却仍将小小的激动表露出来:“谢谢你。”
感谢犯罪嫌疑人,在厉炎看来这绝不是成为一个警察的优秀品质,但就在下一瞬,柳琉的举止却改变了他的看法。
笔记本被阖上,身体微微前倾,她轻轻开口:“第一次见到吴智晖,你觉得他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吗?”
厉炎垂下了眼帘。
指尖拂过额头的碎发,双腕的手铐发出细微的声响,“一般般,很普通。”白皙的脸上浮现一抹嘲讽,“说实话,要不是他经常出现,我都不记得这个人。”
这话不假,柳琉看过俩人的背景调查。
虽是同一家网络信息公司,但祈南在财务部,吴智晖在销售部。且,祈南入职要比吴智晖晚一年多。俩人的工作性质不同,而关于职务范围,祈南是财务部主管分管建材家居业务,吴智晖是婚庆喜宴的业务销售。
可能唯一的交集是,分管婚庆喜宴的财务主管与祈南一个办公室。
据财务部的同事说,祈南为人处事自进公司起一直都很低调,也不爱谈论八卦。准时准点上下班,也很少加班。
警方也问了祈南的上级领导,对于祈南,他很满意。工作能力出色,对待同事亲和,就算不是她工作范围内的,只要有同事来问,祈南都很有耐心一一回复。
如果要说36岁大龄未婚,她的领导更是嗤之以鼻,“我招员工看重的是她的能力,结不结婚关我什么事?再说,现在到了40没结婚的男女也不少,怎么就因为这个,不是人才了?”
但是当警方询问财务部众人对于吴智晖的印象——
“很普通。”
“个子挺高那个?”
“吴智晖?那小孩吗?”
而问到他所属的部门,他的领导则想了半天,给出了“还算努力”四个字的总结。
吴智晖的工位旁是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生,“高冷,刚进公司那会真又高又冷。后来熟悉了,倒是还能经常开开玩笑。”
至于吴智晖怎么会和祈南扯上关系?所有人的是一脸的茫然,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有交集。
“完全是两种人啊。”祈南的领导想不明白,“除了年龄,祈南的条件不知要比那小子强上多少倍,她有什么理由会看上他?”
盘桓在柳琉心头的也正是这个疑问。
“你告诉警方,想要杀了吴智晖是因为他很烦,让人厌恶。”柳琉觉得祈南说的是实话,但并未说出心里话,所以试探着,“他做了哪些事,让你觉得从心底里反感,反感到不惜触犯法律?”
祈南看着她,一双眼眸平静如水,“都已经触犯了法律,再提那些事,能够减刑吗?”
厉炎也看向柳琉,他担心她又说出不该说的话。
“我不知道。”视而不见投来的视线,柳琉神情严肃,“但你若说出来,法律能给你公正的判决。”
厉炎放松了桌下攥紧的拳头。
祈南却轻轻地笑了。渐渐地,笑得眼泪溢出了眼角,放肆恣意,倏尔戛然而止。
她说:“做财务十几年我从不敢犯错,是因为法律底线摆在那,我自信没有人能够逼我。可做人呢?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呢?难道眼看那些人越过我的底线,还要继续装作大方、若无其事吗?”嗓音沙哑,能看出竭力的压抑、过分的克制。
厉炎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左侧拿起笔的手。
柳琉没有立刻翻开笔记本,只是将笔握在手心。
“我是人,不是神。”祈南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我可以搬出法律和职业操守守住职业底线,可我不能用道德底线去要求别人,这条底线只能用来约束自己。”
无奈,身不由己。她仰头望向水泥的天花板。
柳琉看见她眼角逼退的泪水。
当她再次正视她时,又恢复了克制、冷静,就像牢牢封固的铠甲,就连笑容也依然温柔、和善——像一副从未摘下过的面具。
“曾经,我也把他当朋友,也向他表过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