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在这种不便出行的天气,医院依旧人来人往。xinghuozuowen电梯门开,一群人蜂拥往里挤。喻见随手罩上帽子,大大方方被挤到角落。
走走停停,电梯到八楼时里面只剩她和那道深灰。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她拿出看了眼,脸包裹得太严实,人脸无法识别,只能输密码。
微信是喻母发来的,父母不习惯打字,平常都发语音。
轿厢门锃光瓦亮,她注意到身后的男人始终看着楼层数字。
喻见把手机换到左手,举起贴住左耳。
“见见,你到医院了吗?怎么样啦?”
喻见到现在还没把伤者失忆的事告诉父母,清早出门时父母想跟她一道来,也被她拦下了。
她低头回复,电梯门再次打开,她先一步走出电梯,身后的脚步不急不缓,越过她走向廊道深处。
喻见回完信息,才继续慢吞吞地朝病房走。小护士们早已知道她出现在这里,目光有意无意地聚拢过来,倒没人敢上前。
喻见走到病房门口,房门关得严严实实,听不到半点声。透过玻璃往里看,只见到经纪人的后脑勺。
她叩了两下门,再转动门把。
“诶,回来啦?”蔡晋同快步过来,又小声问,“撞没撞见记者?”
喻见摇头。
迟早还是要被拍,这趟亲自过来见伤者就是公司制定的公关计划之一,要不是失忆这回事匪夷所思,打得人措手不及,这会儿他们已经在进行下一步了。
蔡晋同顺手关上门,回头向室内的男人介绍:“这位就是喻见,她爸妈就是那饭店老板,昨儿咱们一知道您这边的情况,立刻就连夜从北京赶来了!您看,您对她有没有什么印象?”
男人朝着喻见的方向不吭声,蔡晋同顺着他视线过去,才发现喻见仍是一副“熊”样,就连双眼上也搭着毛圈。
蔡晋同给喻见递了个眼神。
蔡晋同是北方人,比喻见高一个头,男人站在蔡晋同边上,比蔡晋同还高半指。
那身灰色羊绒大衣还穿在他身上,是他。喻见这才把双手拿出口袋,她先撇下帽子,再一圈一圈摘围巾。
长长的毛线围巾从肩膀两侧垂挂下来,她顺手一撩背后的浓密长发。
棕色长发在空中微弹,发尾打着卷,像绕着人的手指;她眼睛不再藏,日光灯下,偏棕的眼瞳明亮澄澈,即使隔着段距离,也能看见她睫毛的开合,那根手指也从她的发尾来到这里,指尖被挠。
长久站在聚光灯下的人,在晦暗的阴霾天也藏不住自己。
孟冬将视线从这张脸上移开,走了几步,往沙发一坐。两道视线跟着他。他靠着软背,目光再次迎上那道让人无法忽视的。
“听说是明星?”
低沉浑厚的音色撩拨着静谧的空气,这音很像是低音提琴拉出的,却也不完全对,没那么低沉。
准确定位,喻见觉得应该更像铜管乐器中的上低音号,暗宽且厚,深且含蓄。
蔡晋同也不知是不是失望:“这么说您还是一点儿记忆都没?”
孟冬斜靠着,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手指抵着下巴,他目光不移一寸:“家喻户晓?”
蔡晋同还没来得及开口,边上的人影动了。
窗户没关,有细细的风游入,房里暖气开得很足,冬日的微风让人在这片温暖中保持住清醒。
喻见在对方膝前站定,伸出右手俯视着他:“喻见。”
过了大约两秒,或者更多时间,孟冬手指离开下巴,迎上前:“孟冬。”
两人指腹相触,再轻轻分开。
喻见微笑,在另一张小沙发上落座。
“您今天起得很早,看起来精神不错?”喻见以寒暄开场。
两张沙发相邻,孟冬侧头看了她一会儿,才说:“除了头有点晕,暂时没出现其他不适。”
“用过早餐了吗?”
“胃口不太好,吃了一点。”
“医生有没有说您有什么需要忌口的?”
“今天上午我会做一次详细的身体检查,检查完才知道。”
“如果医生允许,中午我请您吃饭。”喻见道,“人的五感都有记忆,我觉得您可以先回忆一下自己的饮食喜好。”
孟冬点头,像是认可:“可以尝试。”
蔡晋同还站在那,他挑了下眉。对于喻见的“主动”,他多少有点诧异。
他和喻见不熟,喻见近期负面新闻缠身,他也是在这期间成为对方新的经纪人。
喻见平常话不多,对公司基本言听计从,有几分人淡如菊的意思,跟荧幕上呈现的形象很相符,即使身处麻烦中,也始终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
但偶尔他又觉得不太对,圈里没几个“老实人”。
也许今天他才和对方见到第一面。
没地方坐,坐床也不合适,蔡晋同走近喻见,随意站靠着墙壁,没有抢过话语权。
“那您想吃什么菜系?”喻见问。
“看我身份证上的信息,我是S省人,”孟冬说,“那就吃面食吧。”
“您还记得S省以面食为主?”
孟冬笑了下:“我也还记得语言功能。”他双臂张在两侧扶手,跷起腿说,“大夫说失忆这种事没定论,能不能恢复难说,这可能会变成一件很持久的事。”
喻见点了点头,没说话。
孟冬等了一会儿,道:“昨晚外面聚了很多记者,我才知道喻小姐是公众人物。你闲暇应该不多。”
围巾垂搭在手背上,喻见拧起一头,在指腹间转了转,说:“这次意外责任在我们,我会负责的。”
蔡晋同后背离墙。
门外护士现身,通知孟冬去做各项检查。
孟冬站了起来,扯了下外衣,羊绒大衣带起风,喻见的发丝拂过嘴唇。
孟冬低头望着对方:“我先去做检查,喻小姐随意。”
喻见也起身,说了一句:“孟先生心态很好。”
孟冬手插着口袋,低眸俯视对方,想了下道:“大约我比较乐观。”
人跟着护士走了,蔡晋同才开口:“这男人是个麻烦。”
喻见看向他。
“说话滴水不漏,你看看他回你的那些问题,针眼洞也能被他说成黑洞!”蔡晋同撇着嘴,“这人很难搞。”
喻见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没说什么。
蔡晋同又说:“你也不该揽责,这毕竟是你父母的事儿。”
喻见朝窗户走去:“记者能让我赖掉?公司也清楚,不然能让你跟我回来?”
“这只是公关规划的一部分,让记者跟踪你再写几篇稿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蔡晋同看着她说,“看来你很重视你父母,全给你父母担着,也不让他们插手。”
喻见也没否认,她双臂搭着窗台,欣赏什么都不看清的景色。
蔡晋同靠着窗户说:“不如这次写书,就从你父母这边写起。”
喻见瞥了他一眼。
蔡晋同语重心长:“你呀,听我的没错,你看你出道这么久,自个儿的**半点不透,都说什么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结果这回形象大反转。
你要耐得住性子,是可以等外界遗忘了你的负面新闻再露面,但这不是有更好的办法吗,让你的粉丝更了解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你的才华是实打实的,好好重塑一下形象——就这么着,从你孝顺父母开始!”
蔡晋同原本没抱希望,他提出写书这主意后喻见一直没点头,但也许她今天心情不错,竟然回应了他。
“我以前可不孝顺。”喻见说得漫不经心。
蔡晋同站直了:“哦?”
她以前确实不太孝,初二那年她对父母说:“我准备以后当厨子了,要不现在就不念书了!”
父亲乐呵呵地当成玩笑,母亲问:“是不是期末考又考砸了?”
她一脸认真:“成绩还没出不知道。但我说真的,爸你现在就教我做菜吧,我高中就不念了,回家继承饭店。”
父亲收起笑,母亲压着她脑袋去卧室:“给我去写寒假作业——”
把父母气得半死。
当晚她窝在卧室,面前横着寒假作业本,耳朵里塞着耳机,MP3的屏幕上滚动着《Stay Here Forever》的歌词,音量不大,所以卧室门一被推开,她就火速摘下耳机,把MP3塞进作业本底下。
母亲没心情找茬,说了句:“早点睡,明天一早我们去坐火车。”
她一愣:“去哪?”
母亲:“说了你也不知道,快点睡。”
她确实不知道那个叫做芜松的小镇,远在外省,坐火车要二十个小时,之后还要转两趟大巴才能抵达,这是亲戚告知父母的路线。
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寒假期间返程高峰,火车上人多,一人一口气就把车厢烘暖了,她脱下外套,继续兴致勃勃地贴着车窗,看着铁轨一侧的夜景。
父亲没买上午的火车票,买了下午的,他说车程太久,睡一觉醒来天亮,车上不受罪,出了火车站也方便转车。
母亲从行李包里拿出一次性餐盒,里面是父亲做的卤鹌鹑。
“你少吃点,晚上吃多了不好。”母亲说。
她抓起鹌鹑就啃:“既然不好,那你们少吃点,我帮你们。”
父母好笑,让她别弄脏毛衣。
她边吃边问:“妈,那个阿姨是什么亲戚啊,我怎么以前不知道?”
“她啊,你还记得小外婆吧。”
她点头。
“她就是你小外公的姐姐的女儿。”
她默默在脑中梳理关系,也就是她外婆的妹妹的老公的姐姐的女儿。
“这亲戚关系也太远了。”她抬起一张大花脸,看着坐在对面的母亲。
“餐巾纸呢?”母亲找了找,递给她,“吃得这么油,待会儿不好洗。”
又解释:“亲戚关系是远了点,但我跟你曲阿姨的关系特别好,所以她老公过世了,我们一定要走一趟。”
接着,母亲又跟父亲聊:“当年我爸病得急,家里拿不出半点钱,还是他们家半夜送钱过来的。”
父亲点着头:“你以前说过好几次了。”
“这种恩情说一百次都嫌少。”
“所以我不是连饭店都关了陪你来了。”
“你说这次她受不受得了?她人真得特别好,心地善良,有文化有教养,以前人家请她去特别有名的高中教书她都不去,她说她老公去哪她才在哪。”
喻见吃饱犯困,想着坐火车不用刷牙了,真好,她靠着桌睡,朦朦胧胧间感觉父亲站了起来,把她移了移,她蜷缩着腿,整个人躺在了椅子上。
二十个小时的硬座结束,她的短发也支棱了起来,睁眼见到父亲坐在地上,正靠着母亲的腿休息。
母亲带她去洗漱了一下,接下来是漫长的转车,她昏昏沉沉抵达芜松镇,最后被寒气浇醒。
芜松镇太冷了,父亲从行李包里掏出他带的军大衣给她披上,总算让她缓了口气。
等见到曲阿姨本人,她看着对方明显比母亲大一个辈分的脸,迟疑地没有叫出声。
母亲拍拍她脑袋:“叫人呀。”
她这才张了张嘴:“曲阿姨。”
后来她逮着空隙问父亲:“曲阿姨年纪这么大啊?”
父亲解释:“按照辈分叫的嘛,你妈叫她姐。”
整个过程枯燥难捱,她睡又没法睡,坐也坐不住,等听到曲阿姨说灵堂缺点心待客了,要去杂货店买,她叮一下就打起了精神,自告奋勇:“我去我去,我去呀!”
但哪可能让她一个小孩在黑灯瞎火的陌生地方买东西,曲阿姨摸摸她的脸,问她会不会骑自行车,接着把车钥匙交给她,让她骑车跟在大孩子后面。
杂货店离这儿不远,她蹬上车,裹着军大衣闯进寒风,一点儿没觉得冷。
夜里起雾了,路边有条河,滚滚波浪在夜雾下也能看清,她吞着风说:“你们这儿的河怎么这么黄?”
同行的大伙伴哈哈大笑:“这是黄河呀!”
从杂货店买完糕点,回去的路上她骑速降下来,她从没见过黄河,打算好好看一看,这一慢,就和大伙伴拉开了距离,她迟疑着要不要停车,突然从侧面冲来一辆自行车,有人抓住她的军大衣将她一拽。
“小偷——”
她一下子被拽落地,自行车砸她腿上,她痛得叫起来,几拳头紧跟着捶在她脑袋后背。“看我这次不抓着你,让你偷——”
她边尖叫边反击,和对方撕打起来。
“小阳春——住手——小阳春——小阳——”大伙伴折返回来,一路嘶喊。
对方终于住了手,她也从军大衣里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张少年的诧异的脸。
咚咚——
“你倒是说说看啊。”蔡晋同敲打窗棂,“你以前干嘛了,怎么不孝了?”
喻见眨了眨眼,观察着对面的一栋楼。刚来时只能看清一个角,现在仍只能看清一个角,雾一点没散。
喻见不答反问:“你说这人真失忆了吗?”
“啊?”蔡晋同眼珠一转,迟疑道,“不会吧,难道这人是打算讹你?”
喻见重新把围巾围上几圈,声音闷在毛线里:“你不去陪他做检查?”
蔡晋同点着头,匆匆走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