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这张脸,李繁天身体的脊柱似乎有一缕细微的电流悄然穿过,带来一种全身酥麻的异样感受。
他低头望着脚下的阵法,这究竟是什么幻术?
一切显得过于真实,这人的面容竟与自己大学时的室友惊人地相似。非要说世间上有这般巧合,他更愿意相信,这不过是阵法的诡谲手段,将记忆中的人像巧妙地投射到了现实之中。
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你小子怎会在此?!”
细细观察之下,两者虽容貌相似,气质却大相径庭。那人笑眼如柳,温文尔雅,如春风拂面,和煦动人,能触及李繁天心里最柔软之处。而眼前的这位,却是苦大仇深,神情冷峻,仿佛冬日里刺骨的寒风,咄咄逼人。
李繁天猛然摇头,试图驱散这蛊惑人心的幻觉。幻觉就是用美好幻想的将人蛊惑,让人深陷其中。
然而,眼前的人依旧以不解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因为法力低微,李繁天无法突破此阵。
白衣公子的头发并未束起,风虽起,却未曾将他的发丝吹乱,反倒增添了几分飘逸与不羁。李繁天不禁看得有些出神,以至于他的一只脚仍然踏在阵法之内,而身体却因害怕触碰那神秘的符文而微微后倾,形成了一个怪异的姿势。
“尊姓大名?”白衣公子率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李繁天回过神来,忙抱拳自我介绍:“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周璟仪。”
说完便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情,但白衣公子只是轻声念出了这三个字,脸上依旧保持着淡漠的表情,仿佛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并无太多意义。
这地府的孤魂野鬼一般有两种来头:一种是本应入轮回的灵魂,但因生前有着深深的执念或者非因寿终正寝而怀有强烈怨念,因此不愿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而在地府四处游荡,例如吕康。
而另一种,就是无法入轮回,像李繁天这种,却又不愿前往地狱受罚或履行地府职责,而是选择四处游荡,无所依凭。这些灵魂如同地府的无业游民,给地府管理带来诸多困扰,不知何时会惹出麻烦。
眼前这个白衣公子,李繁天还不能猜测属于哪一种,但能基本确定这是一只飘荡很久的孤魂。
周璟仪是凡间的皇帝,连他地处山间乡野,消息闭塞,都知道当今天子的名讳,但这人毫无反应,只能推断他在周璟仪登基之前就来到此处。
而周璟仪是十三岁被扶上帝位,已然七八年之久。
李繁天带着几分好奇问道:“你,是何人?”
白衣公子静默片刻,然后缓缓吐出两个字:“佑虚。”
李繁天亦是默念两个字,发现自己并未听过这个姓氏。本想根据其姓氏判断是否为凡间的世家大族的计划也泡汤。
白衣公子见李繁天反应平淡,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轻轻撇过头,视线重新落回到平静的水面上。
后仰的姿势让李繁天有点腰酸,终于反应过来问道:“这是什么阵法?”
他注意到这个阵法呈现为一个圆圈,中心正是白衣公子所在的位置,显然这是他所设下的。
白衣公子淡淡地回应:“这并非阵法,只是噤声诀。”他朝身下的大石一指,修长的手指轻点在一张突然出现在石面上的符咒上。
李繁天心中无语,虽然雾气弥漫,但他又不是瞎子。
方才那石头上哪有什么符咒,这家伙,明明是在回答问题的时候,顺手现贴上去的。
但李繁天知这人会阵法,又会用诀,自然不是寻常之辈。他谨慎地后撤一步,将先前踏入阵法的腿收回,观察四周是否有变化。
确认平安无事后,他稍稍安心,并恢复了些许底气,于是问道:“你为何不入轮回?”
佑虚的回答简单而沉重:“罪孽深重。”这四个字虽重如千钧,却从他口中说出时,听不出丝毫悔过之意。
李繁天已然判断这他属于第二种孤魂野鬼,阴德未满但又不想偿还。
于是继续问道:“那你可曾去过罚恶司了?”
佑虚并未言语。
救“鬼”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李繁天试图引导其向善:“若你日后真的去了罚恶司,那里会有两道门,一道生门,一道死门。届时,会有一位鲶鱼大爷告诉你,随心而选。”
他回想起自己在生死门的经历,开始为佑虚描绘那两道门的奥秘:“这两道门,一道通向十八层地狱,一道则通往功曹司。你可知如何选择?”
对方沉默片刻后,却问了一句:“鲶鱼大爷?”
李繁天:......
这人关注点为何如此清奇?这可是关乎在地府的生存的大事,要是别人扒开他的嘴,他都不会告诉,非得给点冥币他才会倾囊相授。
“算了,既然咱俩有缘,我也不隐瞒。” 李繁天踱步至后方,悠然地靠在一棵大树下,双臂枕着:“‘随心而选’,这句话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破题是的那句‘积攒阴德都是要用受苦来偿还,各有各的苦’。”
当日的场景历历在目:“正是这句话,点醒我。你觉得何为苦呢?乞丐有乞丐的苦乐,天家有天家的苦乐。但为何六道轮回,大家都愿意转世去天家,因为所有人都觉得生在天家是享乐的,即使转世稍差一点,成为富贵之家,也会不满意。”
李繁天眯起眼睛,每每说到天家他都会想到周璟仪:“所以有了执念,便会有痛苦。但会不会有人转世就想当乞丐的呢?确实存在这样的人,他们羡慕乞丐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那再让他们当乞丐,能叫受苦吗?”
“由此推之,鲶鱼大爷说都是要受苦,让我有个大胆的假设。那扇门或许能洞悉你心中的真实想法,并与你的选择背道而驰。或许你内心渴望的是前往十八层地狱接受惩罚,但命运却可能将你推向地府成为鬼差。在旁人眼里这是正确的选择,但只有清楚自己原先的选择的人,才知这是歧途。”
李繁天最后叹道:“所以痛苦来源于无法满足的妄想。”
只要无欲无求,无论面对何种选择,都能泰然处之。而地府的官吏,正是需要这种无欲无求之人,故而李繁天那日放空心境,随意一选才成为鬼差。
事后,功曹司也向他证实,这生死门,确实是地府选拔官吏的第一道考验。
李繁天不禁感慨万分,却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向这位素昧平生的孤魂野鬼敞开了心扉。他本意还想靠着这条难得的信息赚点外快。
只是对方并未搭话,李繁天想到这“噤声诀”,难不成嫌唠叨把他屏蔽了?
过了半晌,佑虚才缓缓开口:“多谢。”
看来佑虚还是听到了自己的话。李繁天放松了姿势,把一条腿搭在翘起的腿上,干脆躺在了地上。
“但我,的确做不到,因为我更想去地狱。”佑虚过后又补充一句。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林子里,如空谷幽兰,清晰而冷冽。飘到李繁天的耳朵里。
李繁天心中暗道:真是个疯子。但转念一想,会不会真有人在生死门前也有这样的念头,最终与他成为同僚?
“虽然不知你说的‘逍遥一道’是什么?但听来在悟道方面你倒有些见解。”佑虚继续道,“只是悟道难,传道更难,何时该说,何时不该说,更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李繁天原本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听到这番话后,微微直起身来:“此话怎讲?”
佑虚解释:“这生死门乃天界所设,其中蕴含的天机自然不可轻易泄露。若泄露,既会害了他人,也会害了自己。”
李繁天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功曹司都强调这是地府选拔官吏的考验,自己若随意泄露,岂不是作弊?他慌忙道:“啊,佑公子,我并非有意为之,既然你已经知道......”
佑虚淡淡地说了两个字:“无妨。”
“公子这般说,我倒过意不去,你别着急,我必会帮你想想办法。”李繁天祸从口出,本想好意帮人,倒不想害了人家。
“不过,为何这地府的生死门,要由天界设置?”
天界、人界、冥界称为三界,在李繁天的认知里,这人界无神无鬼现身,自然这三界要互不干扰,才能各司其职。但就算天界与冥界有渊源,可这生死门,比不得六道轮回桥,毕竟像李繁天这种阴德亏欠的人少之又少。
这道关卡只针对的人真不多。
既然要插手,为何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
佑虚回答道:“因为这地府的主管,原本就是从天界来的。”
“你指的是酆都大帝?”地府三位大帝之一,主要职责是主管冥司,乃天下鬼魂之宗。
佑虚轻轻点头:“正是他。不过,这生死门的设立,并非出于他的本意。以他的性格,恐怕更希望将所有鬼魂都扔进十八层地狱,甚至增设个九十九层地狱也未尝不可。”
李繁天闻言,不禁笑出声来:“你说得没错,那的确是他能做出来的。”
尽管佑虚与吕康同为孤魂野鬼,但李繁天明显感受到他的情报能力更胜一筹。吕康四处游荡,收集的是些无关紧要的八卦,而佑虚似乎触及到的,是更深层次的隐秘。
佑虚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你见过他?”
“哦,不,只是有所耳闻。”李繁天解释道,“毕竟在这地府,这名号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说他有点疯。”李繁天在地府上任已有半月,认为这一点是公认的常识。
佑虚突然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让李繁天猝不及防,心想不怕惊扰他一直钓不上来的鱼。
“但我倒觉得,传言说他疯却未必真的疯。”李繁天悠闲地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或许只是他的想法稍微异于常人。如果真的疯,那任命他的人岂不是更疯?”
佑虚冷笑一声,不以为然:“未必,有些位置,实力强便能坐稳。”
“你说得也有道理。”李繁天沉吟片刻,“但在我看来,如果酆都大帝真如传闻中那般疯狂到令人闻风丧胆,私底下谁敢肆无忌惮地传他的闲话?那不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繁天更相信事实,大家都说这酆都大帝,人人都怕,可他真处置过什么地官吗,真颁布了什么压榨剥削的法规吗?甚至当初还因李繁天设了一道特赦,虽然这道形同虚设,一般人解不出来。
“或许他并不在乎,况且,谁又会当面招惹他?”佑虚说道。
李繁天不禁疑惑,佑虚这是故意与他抬杠,还是真的了解这位大帝的底细。
“不过,我坚信一点。”李繁天话锋一转,“独木难支,水能覆舟。如果地府中的神仙地官们都感到自危,他们怎会一直忍气吞声?依我这些时日的观察,虽然会有勾心斗角,但并未出现拉帮结派的苗头。大家嘴上怕他,但心里还是信服这位大帝的。”
李繁天不知为何要替他辩解,可能就如佑虚所言,大帝本人可能都不在乎。但李繁天一身反骨,向来要标新立异。
佑虚却悠悠地说道:“假若他能听到,或许会为你的话语欣慰。但这终归是片面之词,你见过后就不会是这番话语了。”
李繁天又想到吕康所说青面獠牙、烈焰赤发。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他暗自摇头,虽然那些描述听起来令人畏惧,但他从不以貌取人。
“那你呢,还要在地府等多久?”
李繁天望着头顶的雾气,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从方前的话语中了解了,这人对地府如此了解,不会是第二种不愿还阴德的鬼,哪能听到这么多八卦还不被地官们抓走,可能和吕康一样,在这里一直等待什么。
李繁天的眼里闪过一丝怜悯:但他似乎,又没吕康那么幸运。
必然是很重要的东西,才会不愿忘记一切,不愿入轮回。
佑虚声音细微,却还是被李繁天捕捉到了他的话:“一谢永销亡。”
语气平淡地比方才与李繁天辩论,还要平缓。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李繁天不知何意,尽管感觉答非所问,但还是默默记在了心里。
虽然佑虚偷了他的果子在此钓鱼,但见他是个可怜的孤魂野鬼,李繁天也不便责怪。毕竟自己阴德亏欠不少,这几百点也不算什么。
过了许久,水面寂静,一条鱼都没有上钩。
李繁天只见过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没见过这种没鱼硬钓的。按理说,有鱼的水域,在下风口会有一股鱼腥味,但这么多天来,李繁天从未在这风中闻到过一丝腥味。
佑虚终于起身,将鱼竿收起,细心地将细线卷好缠在鱼竿上。随后他转身望向李繁天,将用作鱼饵的果子取下,精准地抛向李繁天。李繁天伸手,果子恰好落在他的掌心。
看着浑浊的黄泉水,李繁天觉得这果子无从下口,便打算回去洗净后再享用。他简单地擦了擦果子便收了起来。
“你刚才说五五分,我觉得不妥。”佑虚突然说道。
李繁天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佑虚继续提议:“二八分吧。”
李繁天轻声吐槽:“真是个奸商。”
佑虚平静地回应:“我二你八。”
李繁天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一言为定。”
他心中对佑虚的印象有所改观,果然人不可貌相,虽然外表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但人倒不坏。
浓雾渐起,弥漫在周围,厚到连五步内的东西都看不清。李繁天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仿佛整个空间都被这雾气吞噬。他眯起眼睛,试图穿透这浓重的雾气,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待视线恢复时,佑虚的身影已悄然消失在雾气之中。
李繁天掏出一个地府专用的罗盘,仔细查看着罗盘上的指针,确认时辰已到午时,这是地府规定的休憩之时。他叹了口气,将罗盘收回怀中,这未说出口的“后会有期”,仿佛堵在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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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所,因与周璟仪他们是同期,三人又都无法力,便安排在了一处。此时,吕康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一本书籍,而周璟仪则伏在案前,认真地挥毫书写。
两人察觉到李繁天神色不济,平日里这家伙一到休憩之时就生龙活虎,今日反常,周璟仪抬头问道:“心事重重?”
李繁天回道:“奇遇,我在这地府也碰到熟人了。”
另外两人听闻后皆是一愣,面面相觑:这遇到熟人本应是喜事,但这里是地府,就不是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