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雨园中堆满了稽城所能找到最为精良的木材。还有不少木材通过胭江逆流运来稽城。宇文皓甚至将心腹庄超派给了公输云芷做侍卫,神情温柔,言之凿凿:公输姑娘若有需要告诉庄超便是,本王定竭尽全力,一切不为自己,只为百姓民生。
话如此,可公输云芷知晓,所谓的“侍卫”不过是监视。
那日坦诚相谈,公输云芷明白了宇文皓的心愿。
他想要的是传说中为锦花王朝女帝替代男皇出了大力的兵器藤甲活人。
藤甲活人与锦花王朝的故事,公输云芷听爹娘说过许多次。
所谓藤甲活人是公输家能人精心制作的可怕兵器。
高的足有四十尺,最矮的也有二十尺之高,大都身体庞大,其中留有空间藏匿活人。藤甲活人用木片藤甲为壳,内里安装各种阴毒的暗器机关。不论男女,只要经过训练就可藏身藤甲活人腹腔中依靠操纵杆拉扯藤条丝控制藤甲活人的动作与其身上的所有机关。
藤甲活人最早出现在荼蘼女帝少女时期。
那时锦花王朝陷入颓势,朝政污浊,卖官鬻爵,军备落后。而北面的血狼月国朝政清明,军备强大,对南面富饶的锦花王朝虎视眈眈,大有冲破雁渡关天险南下势头。
当时的荼蘼女帝还是公主,官高至雁渡大将军。
荼蘼公主几次三番劝阻当时的皇帝,她的表兄。皇帝昏庸,对其苦口良心置若罔闻,听烦了,派出阉人监军并决意褫夺大将军军权。公主退无可退,斩杀阉人,挥军南下。
公输云芷的手指划过树皮。
锦花王朝女子可入朝为官,可从军为将,可游历经商。
但若说“当皇帝”,便是天地间第一难的事。
除了雁渡关的兵将,有多少真心服从?即便是自己麾下的士兵,又有多少真心拥护她改朝换代自己为帝?
荼蘼公主每一步,战战兢兢,辛辛苦苦。拥护她的女子多。但女子与男子在体力上的确存在极大的差异。
为了弥补差距,荼蘼公主选择了公输家族。
公输家族有“不可出山”,公输家技艺“只可用于民,不可用于兵”的家训。可谁不喜欢扬名立万?谁不喜欢青史留名?一位公输家的能人出山,为助荼蘼女帝登基,献上了藤甲活人。除之外,公输家还拿出了族中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有了荼蘼公主的文韬武略。
有了朝中女官的一呼百应。
辅以公输家的各种技艺。
一战得胜。
而后战战必胜。
男皇被女帝踢下皇位。
登基后荼蘼女帝将公输家的谋士奉为座上宾,依靠公输家的技艺强化雁渡关边防,改善民间工农器具。后更是以半国相赠,封其为皇夫。
她不复百姓期望,开启了锦花王朝的中兴之世。
待天下大治,她将皇位传给宗亲中最有才干的女子,退位,与皇夫游历天下。
那时的公输家被世人视为神一般的存在。
女子的地位逐步提高,终在第三任女帝登基后达到顶峰。
公输云芷坐在堆积如山的原木旁。
树干上留有森林的气息。
那个时代,是娘口中最美好的时代。
她的娘亲因逃避战乱误打误撞闯入爹爹生活的山谷。一开始娘对爹爹也有几分情义,可山谷枯燥的生活终究磨去了她的所有欢喜。娘渴望离开,却殒命机关阵。
公输云芷缓缓闭上眼。
阳光落在她脸上,充满热力。
锦花王朝看似蒸蒸日上。
可当权者终究会畏惧手中最强大的刀。
第三任女帝与心腹拟定妙计,派出精兵强将覆灭公输家族。
藤甲活人再强大可怕终究只是木片与藤甲,至多再在其外加上一层铁甲。
火克木。
藤甲活人活动需要人力,能操纵藤甲活人的不是朝中贵胄便是皇亲国戚。那些人或被杀,或被囚。
公输家遭受灭顶之灾,族中人四散奔逃,回不得故土,只得四处隐逸。已让步至如此,却依旧避免不了女帝似乎永无尽头的顽固追杀。
忍无可忍。
何须再忍?
公输家族的一部分技艺高超的匠人转投皇室宗族中最有名望的一位王爷。
以公输之技进行复仇。
男皇重登帝位。
成也公输。
败也公输。
复仇成功后公输家族不再留恋繁华,他们带走藤甲活人和其他技艺,带不走的一把火烧掉,而后再度隐逸。此番他们吸取往日的教训分散在各处山林深处,更是将“公输家不可出山谷”、“公输之技艺,只可用于民不可用于兵”的告诫牢记于心。
直到现在。
因为平王的一把火,公输云芷出谷。
公输家族的后人再次出山。
公输云芷的手指从木年轮上划过。
爹爹曾说,每一个轮代表一个年份。这便是木头的年龄。她身边的这棵树,已有百岁。“辛苦你了。”她轻声道,双手合十,默念公输家自古以来献给树木的经文。
历史是一本厚重的书。
若以史为鉴,扶助平王之事万万行不得。
可公输云芷却想试一试。
与郝时一道,蹚这一滩浑水。
二人看中的不是平王,而是太子。
太子宇文清雄才大略,因反对《女诫》、要求重开女子科考被皇帝囚禁。太子妃是章霆誉之女,也有治国之才。若是在锦花王朝,若可参加科考,她定会中举而后闯出一番天下。
“看似帮平王,实则扶太子。太子妃有才,不应被囚禁。我二人定要助他二人一臂之力。”郝时道。
“为何不扶持公主?”公输云芷不解。
“公主只有三位。两位大公主已出嫁和亲,小公主不过三岁。最重要的,扶植太子光明正当,你我可得太子余党、宰相余党全力支持——先成事,再成自己之事。”
日头升高。
公输云芷叹了一声,起身,抖了抖裙上细碎的木屑。她选了几块良木进屋,见庄超跟来立刻藏好机关匣。不慌不忙拿出各种工具。
“先成事,再成自己之事”。
平王要看她的本事,那便先做个会走的小猫给他。手指从木头的纹理上划过,脑中很快有了图形,抽出一张纸随意画了几笔,脑中便有了小猫内部机关的具体结构。她刨平木板,一点点刻出小猫的模样。
庄超立在外,偶尔透过窗户看她一眼,渐露敬佩之意。
日升月落。
一日复一日。
郝时偶尔来。
公输云芷做累了便去找平王妃说话,不论晴雨,每日必去。平王妃的陪嫁丫鬟说这段时日王爷对王妃比之前客气许多,吃穿用度也不再克扣,甚至勒令备受他宠爱的侧妃退还了平王妃的一部分陪嫁首饰。
“我们娘娘说,这都是公输姑娘你的面子。平王看上了姑娘的本事,姑娘和我们娘娘好,平王便对娘娘好。姑娘每日来是极好的,老爷死后,我们娘娘很久没与人说过话了。”
“王妃娘娘也可来我那处坐坐。”公输云芷道。
次日平王妃便来了鹤雨园。
她衣衫已经半旧,初见时的华丽衣衫是平王特意给她备下装点门面的,平日衣裳还不如受平王宠爱的侧妃身边的侍女。“外物罢了,不必在意。”她这般道,捧着一盏茶坐在一旁看公输云芷忙碌。看着看着便生出几分好奇来,故作矜持接受公输云芷的邀请把玩墨斗和锉刀。
平王妃玩得兴起,却不留神伤了手指,鲜血淋漓。她自幼养得娇贵,何曾受过这些伤?公输云芷以为她会痛哭流涕,她却只是蹙着眉、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口中吮吸,生生将即将流下的泪忍了回去。
“章家满门抄斩那日,我的泪已流光了。再痛,怎会比那日更痛?”她只淡淡道。说起家人,目光离散,终究在一天内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生离死别,早已痛至麻木。
平王妃只坐小半个时辰便离开,路上遇见侧妃与别的姬妾挑衅,也只避开。
次日说起此事,只淡淡道:“失了父兄与家族倚靠的正妃,活得自当不如一条狗。”
公输云芷有心相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将才做好的小猫塞给她。算是安慰。
时间若流水。
一晃便是九月末。
似乎永远一身火红的郝时风风火火闯入鹤雨园。她面露惊慌,慌乱中藏着愤怒,双手紧握成拳。怒意在一瞬间迸发。
“云芷,你必须帮我!小姑奶奶我有一朋友要被爹娘逼着嫁给一家门殷实的人家。哪来的家门殷实?不就是个兵痞子!小夕连那人的模样都不曾见过!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姑奶奶我偏不信这邪!”
郝时声音不小。
公输云芷雕着小山羊,将木片组合,用各种小零件组装内部,扭动机关,小羊便“咔哧咔哧”在桌上走了起来。
郝时惊讶,又欢喜。“这便是藤甲活人?”
“不。做着玩儿的。做藤甲活人很麻烦,我一人之力做不到。”她摸出一个制作得更为精良的小老虎交给郝时。这只小羊会让庄超交给宇文皓。
“不急,你细细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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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