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云芷盘腿坐了一整夜。
窗外偶尔传来一声猫儿的叫声。山里的野猫素喜捕捉小鸟,把玩够后一口咬断脖颈,吃尽后不忘清理干净口齿。这里的猫儿都懒惰的不少,躺在人的怀中舒服伸展腰肢。
昨夜的一切与娘口中的世界混沌纠缠。
娘留下的记忆已单薄如同蝉翼,轻触便碎成了粉末。娘口中的世界并非眼前这个世界。
公输之家,不可出谷。
公输之术,不可为外人所用。
可——技艺若不用于人,难道还用来孝敬神佛不成?
祖宗之令不可违。但……
下人扣门,带来两个孩童。
正是昨夜被卖的那两个孩子。宇文皓终究还是将那两个孩子买了下来。女孩叫小红,男孩叫小板。孩童年幼,行事小心翼翼,神情懦弱,不小心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臂,伺候不得贵人,便只在府中做最下等的粗使下人。
可二人分外满足,说起被卖更是激动得痛哭流涕,他二人有活路,爹娘,奶奶也有了活路。
公输云芷看着孩童离去的背影,翻开宇文皓给她的书。分明书页上的字每个都认识,连成一句话便变得晦涩难懂。家训、家族的历史与面前的真实交替融合,面上愁思不解,心中波澜起伏。
却还是稳住心神。
拿书工具小心雕琢,在巴掌大的小木盒中装入银针。忙碌间丫鬟扣门通报道郝姑娘到了。
“好姑娘?难道还有坏姑娘?”
丫鬟掩嘴轻笑:“公输姑娘,‘郝’姓。”又在公输云芷耳畔道:“公输姑娘可别和那怪人说笑太多。世人都说那郝姑娘性子活泼与常人不同。好端端一个姑娘,行事作风怎就与男子无异?若不是栖梧城首富的女儿,王爷也不会这般看中她。”
话落,一红衣少女风风火火闯入鹤雨园。
少女长发扎成一束,辫了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火红的发带上各镶嵌着一鸽子蛋大小、水色极好的翡翠坠子。手腕上,腰带上的视频乍眼一看十分简单,细看精巧不凡。长眉入鬓,眼角斜飞,神情娇俏,却又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然。
胭江南巨富郝家三小姐,郝时。这段时日正在稽城看望外祖父、外祖母。
宇文皓需郝家相助,自对她以礼相待。
“你便是平王带回府邸的心肝儿?”郝时赶走宇文皓布防在园中的所有丫鬟侍卫,令自己的人把守。抱臂,撇嘴,上下打量公输云芷。
“爹爹说平王无利不起,他这般看重你,你定有过人之处。来来来,与小姑奶奶说说,你到底有什么本事?你那双手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手,不是富贵人家;听说是个孤女,无家族扶持——那便——”
贴近,四目相对:“你若不是有天下一绝的本事,便定有冠绝世家的聪慧!”
公输云芷只反问:“难道不会是平王倾心于我?”
噗嗤一声笑。郝时伸手捏捏公输云芷的脸:“小狐狸,你说这话时眼中的嘲弄都快溢了出来。那口气,这眼神——啧啧……”一屁股坐下,高高翘起二郎腿。“说吧,平王那家伙想要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不管他出多少钱——姑奶奶都往上加一成!”
嚣张。
大方。
咄咄逼人。
却不让人心生厌恶。
“郝姑娘不喜平王?”
郝时洋洋得意道:“平王想娶小姑奶奶我。”
“郝姑娘这脾性难道不敢抗婚?寻云芷的事端是为何?”
眼睛一亮,郝时搬来凳子坐在公输云芷身边,喋喋不休。
平王宇文皓的正妃是宰相的女儿。本是天作之合,夫唱妇随。
偏偏宰相岳父章霆誉与大皇子宇文清因惹怒了皇上,宰相被斩,太子幽禁。失了“宰相父亲”,温柔贤淑的正妃便也变得面目可憎。
“他便想娶我这个商户女子,因为郝家有钱。”
公输云芷收好木盒。原来宇文皓已娶了正妃,竟是从未听她说过。“所以?”
“本姑奶奶自然不愿嫁给这种男人,便要寻找他的错处。听说平王不知从何处弄了个不肯掩面的娇滴滴的狐媚子,特来看看。”她行为举止看似大大咧咧,却遮掩不住的眉眼间的芳华。“你为何不肯掩面?”
“无错,为何遮遮掩掩。”她直视郝时的目光。
郝时故作冷硬的目光瞬间软了,嬉笑着一把揽住公输云芷的肩。“本姑奶奶就喜欢你这句‘无错’!”
笑着,目光却黯了。
郝时说起锦花王朝。说起那个女孩子可以读书做官经商,可以豪掷千金捧喜欢的角儿,可以在家中养一群男宠的日子。
“你是从山里来的吧,那些往事你知晓吗?”
公输云芷点头,又摇头。
她听娘亲说过,但知道得不多。
郝时徐徐道来。
雁渡侯振臂一呼,与挚友们共建新朝。
太.祖休养生息。
太.宗励精图治。
武帝开疆拓土。
荼蘼女帝力挽狂澜,中兴阳啟。
历经百年,女子为尊。
“最后终究免不了灭亡……从古至今,朝代更迭本是常事已成了定论,可从未有任何一个朝代的覆灭比锦花王朝更让人恼恨——那些儒生说什么女子握拳自会早早亡国,但那些尽数由男人执掌政权的王朝不也覆灭?太阳终究会落下,月亮终究会升起。”
郝时声音渐缓,忽低声喝到:“你可知,我好恨啊……我娘学富五车却不得不困在家中,她们读书终究被困在家中,便也觉读书无用。大抵只有走走看看,才觉天高地远,世界广大。我好恨啊……”
公输云芷听着,却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她只记得爹爹无数次说:屠杀公输家族的就是锦花王朝,锦花王朝是公输家族的死敌。
终究,淡淡道:“嗯。”
“你可知稽城原本的名字?”
公输云芷不知。
“记别城。陛下登基后觉得‘记别’不太吉利,便改名为稽城。可小姑奶奶却更心悦‘记别城’这个名字。记别,记住你我终究会分别。记别。凄婉、美丽。就像锦花王朝……”郝时桀然一笑,比阳光还要灿烂。“无事。可世上之人终有一别,记别,才觉相见的可贵。分别,便一定开始重新相遇。说了太多废话,小姑奶奶有正事与你说。”
果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平王这般看重你,你定有与众不同之处。你不肯带面纱,你定与小姑奶奶我是同一种人。你是山里的孤女,我想问你要不要看看如今这个世界的本相。”
公输云芷沉默片刻,道:“想。”
郝时当即抽出一块黄布交于她:“蒙上,我带你出去——别误会,小姑奶奶最恨这个。可若不戴变会被差役抓走。要行大事,需保全自己。有权的上等人若想牵制下等人、多的是机会和手段。”
公输云芷蹙眉思虑。
郝时继续道:“那《女诫》一出,小姑奶奶我便连学堂也去不得了。你可知何事才是世上第一苦?”
“与我而言,离家便是。”公输云芷低声道。离开从小生活的深山,若一滴油落入大江,看似随波逐流,却不过是被浪潮裹挟着前行,被吞下被吐出,被水流冲击伤害,挣扎呼吸,气息奄奄。
公输云芷学着城中的女子用黄布遮面后才探头看向街道。从此处看得见城中最有名气的云袖坊,那里养着无数声娇体软的美人,是一等一的销金窟,是一等一的**之地。
“听说云袖坊诞生时那里的女孩子只需依靠自身技艺跳舞唱歌弹琴奏乐换取金钱。那些张开腿祈求男人的行当,云袖坊的姑娘是决然看不上的。可后来阮家后代经营不利将云袖坊卖了。到了缙朝,这里便成了一等一的妓院,成了流落孤女的梦魇之地。”
郝时看着灯火辉煌,听着歌舞声乐,看着在门口摇着手绢招呼客人的女孩,啐了一口,目光中却溢满悲愤。
如今天靖城中最出名的花魁便是云袖坊的云影。
名字俏,人更俏。引得王孙公子一掷千金,门庭若市。
“再好的花魁最多也就红一年半载。男人睡够了、便说女人烂了。身价下跌。直至跌入最烂最脏的窑子。到了。”
此处已是城外,穷困人的聚集地。衣衫破烂的穷苦人看见马车便青着眼一拥而上,却又被侍卫强行驱逐。马车向前,破破烂烂的民居旁是一排茅草小屋。墙壁上敲出了一拍小洞,偶有男人从旁路过,扒拉着洞口朝里看,看得眸中闪光,哈喇子横流。
“要去看看吗?”郝时冷着声音道。
在护卫的看护下二人蒙上黄布走去那茅草小屋。屋中漏出混成一团的恶臭。
公输云芷睁大眼,身体止不住颤抖。
地上铺着稻草。
稻草上并排躺着九个赤条条的女人。面黄肌瘦,一面任由男人胡作非为,一面目着眼,僵着脸,朝口中塞黑黄的面点。
“十个铜板一次。这里还是国都。”郝时道。
“你家中那么有钱,不帮?”
“帮了。见一次买一次。可没了货他们又换新人。我便请了杀手杀了他们,又来一群同样的人,在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生意。那些女人,我救得了她们一时,却救不得她们一世。她们中许多无依无靠,我救了她们,家中却容不下那么帮佣。她们无处可去便只能做往日的营生。
“我击鼓鸣冤,要求朝廷彻查烟花之地,得来的却不过是嗤笑声阵阵。他嘲笑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我能做的不过是买下她们一两日让她们好生歇息,给她们一些好的吃食,给她们一个取暖的火盆。也是可笑,我是读过书的,若是在锦花王朝我便可参加科考夺一个功名。偏偏……不知如何救人。”
公输云芷不知自己是怎样上的车。
那场面若一块铁烙在她的心上,一呼一吸都疼得喘不过气,却连轻抚伤口都做不到。
只觉得痛。
痛彻心扉。
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娘说的,是错的。
哪有什么女孩子可以读书,可以做官,可以光明正大在阳光下微笑的人间。此处比公输家隐居的山谷还要寂寞,比山上的黑熊老虎还要恐怖。
马车欲走,小木屋那里却又传出动静。迷蒙的细雨中,灰衣男子举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而行。他将一吊钱放在看门的恶人手上,将手中的吃食交给看管女人们的老鸨。举着伞立在门口,神情淡漠。
“秦觞来了。”郝时道。
又是秦觞。
“秦家本是稽城大户。此人分得家产后却不好生经营,分明饱读诗书却不肯入仕。明明家产颇丰,就算不经营也可保一生富贵,却尽数用在城中秦楼楚馆画舫窑子里。也不知是个好人还是恶人。”
秦觞的事,满城皆知。
谁不说他是个耗尽家产的浪荡公子?
马车缓缓。公输云芷撩开车帘一脸好奇地看着秦觞。秦觞坐在门口,不动分毫。神情淡漠,他融入细密的雨中,像一滴墨融入水中,融成了一幅写意人像画。
她一时看愣了神。
似若感受到她的目光,秦觞的目光蓦然投向她。那双淡漠的眼触上了她那双清冷的眸子。
公输云芷一愣,忙不迭落下车帘。
“你看见了吗?如今这个世界的真相。”郝时问。
“看见了。”静默片刻,“你的目的是什么?”
“聪明。”郝时一把拉住公输云芷的手:“若要改变世界必须手握权力。若要权力,定要有钱!本姑奶奶有心效仿花翥振臂一呼改这天下!可姑奶奶出了钱一无所有。平王那厮想要皇位,他如此看重你这个孤女,你一定有平王那厮登基需要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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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