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传 第2章 二

公输云芷睁眼。天已经大亮。

她又做那个梦了，那个娘在公输家繁杂的机关阵中鲜血淋漓，却固执地向前、向前，想要离开山谷的梦。一声忧叹，她穿好衣衫起身去看日晷。

正好申时。

三月中旬，山谷中的阳光算不得猛烈，昨日才落了一场雨，正适宜开荒种地。

烧火煨好今晨的饭菜，便去祠堂给公输家的祖辈们上香。说是上香，却不过是点燃炉火，再在上面覆盖上青翠的松柏枝。

娘亲过世前曾说，在外面的世界，香客上香有不少规矩，日子、上香的姿势皆非常重要，毕竟人们跪在神佛前是为了祈求平安富足。山谷中却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能制作机关便可保平安，一衫一饭便是富足。

公输云芷出生谷中，十七年来从未离开山谷看外面的世界，不知为何神佛喜欢蜡烛与香纸。公输家长于制木，在祖宗的灵位前点燃木枝便是最大的尊敬。

爹娘尚在时，谷中只有他们一家三口。

她曾有一个弟弟，三岁那年便夭折。后来本将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却随着娘死在了腹中。

后来爹也故去，谷中便只剩一人。她已独自过了两年。除了爹娘和早夭的弟弟，她从未见过任何人。

未曾见过，便不觉孤单。

柏枝尚有浅浅的水汽，白烟很快将祠堂列祖列宗的灵位笼罩。常年熏柏枝，公输云芷也不觉呛人。

只跪在蒲团上对列祖列宗重重磕头。

那些曾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祖先们的名讳也渐渐在白烟下模糊不清。

屋梁上刻着祖训——以公输为姓者，终生不出山谷。

入山谷者，也不可离开。

公输云芷的娘是躲避战乱的大户人家小姐。不小心跌落山谷，被她爹爹所救，从此再未离开。

爹总说，娘是自愿留下的。

可娘想逃。娘曾说，她在山谷外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娘想逃，才会在公输云芷八岁那年带着五个月的生孕死在山谷中复杂诡谲的关卡里。

那年公输云芷随爹爹拆掉机关，取出娘早已被圧挤得变形的身体。娘死得惨，唇角却带着笑。

娘故去后，她爹说：你娘想要富丽堂皇的生活，想要高高在上的地位，我都能给她。正逢战乱，公输家的人若是出山，便会成为争霸者心中的第一幕僚。但祖宗说了，公输家的人一旦出山，便会掀起浩劫，天下大乱。而若天下大定，当权者第一个要铲除的也是我公输家。云芷——你要记住，公输之道，只可用于民，不可强于军。

后来，爹也故了。

公输云芷牢记着爹的教诲，一直住在山中。

磕过头，公输云芷在做饭的空档给院中的小猫小狗检查了一番身上的机关，重新开启，院中的小动物开始“啪嗒啪嗒”四处乱逛，凄凉的小院登时热闹了不少。

她拿着木工刀雕刻小兔子。取名八十二，只因这是院中第八十二只木制动物。

饭熟。

锅中不过一点白米和一把干咸菜，昨年的收成不太好，正逢春耕，木牛拖着铁耙在田野中缓缓前行，身后留下深深的沟壑。

公输云芷捧着热腾腾的稀粥，盯着沟壑思索，往年种地她总是紧跟着木牛，弯腰小心播种，但自己做终究累了一些。

想得入神，手一晃，碗中的米饭洒落在地，麻雀扑棱着翅膀落再她面前，啄起地上的米来。

公输家几乎不吃荤腥，小动物对他们自然毫无防备。

看着不断啄食米粒的小麻雀，公输云芷心生一念，便丢下手中的木碗从地上拿起一根木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脑中有了思路，地上有了雏形，

起身去仓库。仓库中有大大小小各种木头，有些是新木，横断面上尚且能触摸到一丝水的温润，有些木头风干不当，裂缝中生出了一小把蘑菇，有些木头年时已久，因仓库漏雨渐渐归于腐朽。

终究一个女子独自生活在山谷中，有些活女子做终究太重。

仰头看着屋顶漏出的两道光，公输云芷寻思着得空后做一只可自动攀爬上屋顶、又可修复所有的漏洞的木头猴子。

从木料中选了一截。

木料的横切面上有蜡，此法保证木料在彻底风干前不出现龟裂。她小心拿出祖辈传下来的工具盒，盒中是用玄铁制成的锯、斧、刨、凿、锤、尺。

爹曾说，公输家擅长制木，在木的世界中如鱼得水，在外面的那些人的眼中公输家更是“木之神”。

削皮，砍凿，切割。

榫卯链接。

火烤使之弯曲。

最后打磨，抛光，上蜡。

其间她不过吃了三日前做的那锅小米粥。太过忙碌，甚至来不及热一热。

三日后，一只木鸟紧跟在木牛身后。木鸟腹中有种子，鸟头向下，便可将腹中的种子通过鸟嘴种入地中。省了不少气力，公输云芷却又发仍有纰漏，鸟嘴接连向下，嘴里有了泥便堵塞了种子的出路。

而机关鸟因结构复杂，需要很短的时间便重新扭一次机关锁。看似简单，实则更加耗费力气。

如何才能不用机关锁便让木鸟前进？

公输云芷寻思，自己种了第，抱着机关鸟思索该如何改进。

鼻腔却嗅到一股烟味。

火！

山谷起火了！

才下了雨，未曾遭遇闪电，山谷却乍然起了火！！

火舌席卷而来，公输家擅长制木，家中处处是易燃的木头，进谷前需要经过的木质机关林被火舌轻轻一舔便形成燎原之势。

爹过世前曾将祖辈修建的密道告诉公输云芷，她倒也不慌，只抱上祖上传下来的工具盒进密道，火势太大，密道内热得厉害，她寻思先出密道躲避几日，待火势退了再回家。

家被烧了却不可怕。

她习得所有制木之术，只要手中有工具匣，便可在世上任何角落安家。

祖宗的灵牌被烧了也不可怕。

她记得灵牌上的所有字，包括摆放的位置。

穿过密道，她被一场火逼向从未去过的外面的世界，心中满是忐忑，却又踌躇满志。

常年的禁锢让她暗戳戳怀揣一点想要出山看看的小心思，毕竟她是被逼着离开的山谷，未曾违背祖训。

密道中处处都是蜘蛛网，偶尔也会遇见一群将窝修错了地方的小老鼠。

她顺密道而行，到了末端，小心推开木门。木门外处处藤蔓。穿过藤蔓，她嗅到了米饭的香气，极目远眺，山下是一个小村落。几个小孩在村中游玩穿梭。男子们扛着锄头归来。妇人们吆喝着饭熟了，让孩子和男人快些归家。

除了三岁的弟弟，她未曾见过别的孩子。

除了爹，她未曾见过别的男子。

除了娘，她未曾见过别的女子。

公输云芷满眼惊奇，却又心慌意乱，胸口仿若阻塞着万千缭乱的心绪，说不出，也咽不下。

她竟然看见了八个人！

从小到大，家中人最多的时候也不过四人！

眼前多出的那八个人让她生出阵阵惧意来，她抱紧工具匣，只想逃走，面前却降下一群男子，那群男子身着兵士的衣衫——她爹曾特意画出兵士的衣衫给她看，告诫她公输家一定要远离兵士，远离战争。

公输云芷欲逃，却被团团包围。其中一个兵士掏出一个奇怪的木棍，点燃，木棍中射出一道白眼，倏然飞入天空，凌空而响。

那群兵士将她上下打量，窃窃私语。

他们说话乡音混杂，需要花费一些力气才能听懂。

眼前之境让公输云芷慌乱而无措。

出门前她只顾着带上老祖宗的工具盒，来不及带机关匣，而今甚是被动。

但她娘总说，美貌的女子就算是遇见恶人也不用担心，因为上苍垂怜美人，会派下英俊潇洒的公子给与帮助。

她爹总说，她娘生了癔病，胡言乱语。

公输云芷不知爹娘谁说得更对，却抱紧了工具盒。在军士们看热闹的目光中瑟瑟不安。

人。

为何有这么多人？

这伙人十七八，还是十八个？

这些人的气息让她难以呼吸。

脚步声在山谷中撞击，越来越响，仿若山谷中下大雨时一道惊雷划过夜空。

那十几个人听见声响，一改好奇，相互张望，面上带着令人生惧的笑，口中说着下流话，手上开始不规矩。

公输云芷脑中空无一物，一手紧紧抱着工具盒，一手费力推开那些伸向自己的肮脏的手。

她想要呵斥，可已有两年未与人说话，一时竟然连话该如何说都有些忘了。

那响声也越来越近。

人。

还是人。

到处都是人。

穿着白色衣衫的军士们列队而来。

成千？抑或是上万？

为首的是四匹雪白的骏马。骏马上各坐着一个举着旗帜的白衣军士，旗帜上的字公输云芷并不认识，却又觉与“宇文”二字甚像。那两个军士后是一辆制作精细却有些过于浮夸的马车。

身着黑色大氅，手中提着银狐裘的青年男子下了马车，他厉声呵斥那几个动手动脚的人离开，而后将银狐裘小心披在公输云芷单薄又瘦弱的肩上。

那人开口说话，公输云芷听不懂。

那人沉思片刻，换了语音道：“虽是三月，天尚且有些寒冷，姑娘留意别着凉。在下约束下属不力，吓坏姑娘了。”

他的声音清润得像是三月的第一场小雨，润泽万物，雨一过，山谷便绿了。

公输云芷心中的不安终于淡了。

她仰头看着男子。

她娘过世前曾给她讲了不少书生、小姐的故事，她娘总说，那相貌俊美的书生永远永远不会背叛美丽的小姐。一个“情”字，痛彻心扉又感人心扉，世上的苦恼，只要有了男女间的真情便可迎刃而解。

她爹却总说，她娘胡说八道，“情”与“人心”相比，孱弱而无力，她娘已被乱七八糟的书蛊惑得深了。

公输云芷道不清爹娘谁口中的话才是真的，只见过爹娘的她甚至不知眼前的男子容貌算是几等，只觉他站在一众兵士之中，灿若山谷夜深时仰望天空会看见的星辰。

那男子对她拱手道：“在下缙朝六皇子，宇文皓。”

公输云芷看着他，忽觉她娘的话，或许是真的。

【1、字形在历史发展中不断变化，却又一脉相承。所以文中说她不认识旗帜上的“宇文”，却又猜想那应该是“宇文”。

2、根据设定公输家在山谷多年，外界王朝更迭，语音自然有变化哈。那为啥宇文皓能立刻想到该用哪种语言语音和她说话呢？

3、机关锁类似于现在的发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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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