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演录 第52章 夜如年（一）

洒扫清理过晚餐物事之后，小芦抻了抻双臂，疏解一日的劳累。吴鲜儿陪着昭秦在靠墙的一边椅子上坐下，清洗包扎着她的伤口。小芦见鲜儿自主自觉地承担起一部分照顾昭秦的职责，却也不敢独自闲着躲懒，只向隔壁略望了一眼，那厢早已熄灯熟睡。“赵大人他们一路保护我等数人，多少辛苦劳顿，只怕是睡得深沉，雷打也未必能醒了。”小芦一时嘴闲，打趣起来。

一沾枕头便能睡着，多是少时无忧无虑之人的特权罢，尤其是孩子，何曾知晓大人世界中，彻夜辗转反侧的无奈。静晗初离安乐堂那日，迎接自己的御前内官衣冠相似，人却并非朝夕相处的张贵，心中只是懵懂，四下询问却换得众人噤声不敢答言。“你们都怎么了，张贵他怎么不来接我？”怯怯童声带着半分恐惧，此刻的沉默掩盖的静晗不敢想象的结局。那位面生的内官躬身引静晗走出了安乐堂，对张贵倒是只字不提。静晗扶了扶沉沉的发髻，那头未经修剪的胎发长至脚底，不得不由母亲叮嘱他盘起。回首望过安乐堂，半旧的屋梁和贴着殿脚密密站着的一群人，是他最后的一丝记忆。他们就这样低头垂手而立，连看他走远的目光都不被允许。寂静无声的安乐堂，只有梁上那几只乌鸦，发出苍凉的问答应和之声，响彻天际，掩盖住点点眼角止不住的泪滴，落在眉间襟脚，落在冰凉的澄砖之际。那夜，静晗第一次和自己的母妃一同赴宴，向自己的父皇致谢，表达对册封的敬意。世上有几个孩童，需要毕恭毕敬对自己的父亲和祖母承认自己存在这件事，心怀感激？静晗看着母亲身着厚重的礼服，梳着从未见过的繁复发髻，略显生涩地跪下向寻远行礼，一切都如此陌生。他很想躲在母亲礼服袖幅之后，却被太傅训导提醒着，要尽自己的所能回应所有的礼数，不可怠慢。君臣之礼，父子之伦，师徒之仪……他像是一只刚刚长出羽翼的雏鸽，被推攘着离开自己舒适的巢。半空中将坠不坠之时，被一段树杈救起。然而，逃避不过的命题，还是振翅飞翔的那一刻，究竟什么时候可以到来？暂时的歇息，是否可以养精蓄锐，让他看清自己身下是万丈深渊，还是光明坦途？

陌生的笑颜，冰冷的金砖，精致却乏味的御膳，蜂拥而至的仆从，似是要用华光耀彩将他淹没，却默默遵守着一种不可言说的秩序。他是秩序的一部分，也是打破平静的引起一片错愕的缘由。静晗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被欢迎，或许这群人来欢迎他，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只有一个人，笑泪相伴地将他拥入怀中。身上淡淡的兰花香气，和她雍容的面庞一般淡雅。见到静晗的那一刻，她会心地流露出幸福和快乐。她盼这一刻，太久太久。多年的筹谋带来子孙凋零，这是她不敢承担也无法承担的罪责。先皇承忆的身份，让她不得不一切以维护宗族的使命为重，一切都在帷幕之后悄然尘埃落定，人前的她，是母亲，是妻子，她仰望的人轮换着，指尖的权杖虽重，却承担不起她的自责与哀痛。范奉秭的所作所为，她这许多年怎可能全不知晓？吴临臻的哭诉，牵动着她的眉头，却解不下她心头的重负：谁能打破这后宫奇谈的魔咒？一个年岁好比姑母的女子，把持着年轻君主的全部身心。

静晗的出现，似是乌云破碎瞬间展露的一丝艳阳。他的存在告诉自己，一切还不至于太糟，她还不能放弃，先皇给了她最后的希望。所谓含饴弄孙，或许不只是陪自己的后代玩乐这么简单。她要好好教育他，为他保驾护航，为他遮挡这一切狂风暴雨。毕竟，他再不是旁观一切只知好奇的孩童，他的记忆从此被尘封，他的故事从此被改写。熟睡安宁的过去封锁在安乐堂里，静晗注定要追随以往君主的脚步，开始属于他自己的，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