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霞孤影 第6章 第 6 章

船行江上，离开了山势秀丽的夷陵，江面渐宽，两岸也变得一马平川，目所能及皆连成一线，广阔的天地，令人不由得想要自在翱翔其间。船上的少年，意气风发，豪情万丈。

小船日落靠岸而息，日出升帆而行，梓榆每每清晨即领着陈涛，陆战，韩诚，李峦在船头练剑，剑势威猛，剑锋凌厉，横劈竖斩，前刺后挡，每一击都伴和着口中“嘿！哈！”的呼喊，节律而动，整齐划一，气势十足。

玲云儿闻声，出船舱一看究竟，不禁啧啧称好。梓榆收了架势，向玲云儿行礼道：“梓榆拙技，让道长见笑了。”

玲云儿连忙回礼：“岂敢，岂敢。刘大人和诸位军爷的剑招简洁有效，出击即制敌性命，格挡亦以退为进，妙哉。”

陈涛四人听了，乐呵呵的，夸赞彦道长识货：“此剑招乃刘大人所创，专教习她麾下军士，每日勤加练习。令我等战场杀敌皆进退有序，攻守自如，战力过人。”

玲云儿连声称赞。同时，从怀中拿出梓榆的二尺短剑，双手奉上：“小道多谢刘大人借剑之恩。”

梓榆上前接过短剑，却又毕恭毕敬双手奉还玲云儿：“梓榆自知剑法粗陋，运气行力皆不甚流畅。道长法道高深，还请道长不吝赐教！”说着，看向玲云儿的眼神中充满了真挚与渴求。

陈涛四人也连忙躬身抱拳行礼。

玲云儿接过短剑：“岂敢，岂敢。”她慢慢走到船头，梓榆与四位军士忙列队站齐，仔细聆听彦道长的教诲。

“小道就献丑了，错漏之处还请大人见谅。”说罢，玲云儿稳稳地拔剑，缓缓起势，突然之间如风驰电掣般，挥撩劈刺，挑挡勾转，身形招式依旧简单直接，却更加注重脚下步伐与手中剑同进同退，每一步都沉稳如有千钧在足下，静则泰然如山，动则迅猛无影。看得将士们目不转睛，心中叹服。

“万物生灵乃天地孕育所生，习武修行当需借天地之气、顺应自然，才能得真道法。”玲云儿放慢动作：“有如握剑突刺，需足踏大地，稳如千钧，一股气劲自足底而上，经腿腰至背臂，最后至腕，浑身之力集于一剑而出，则力可大数倍而人不倦。”接着她挥剑回撩，身形顺势一转，动作舒展流畅，剑锋划破江风，一股剑气扫过梓榆和众人的身上，竟吹动了衣襟！

幸亏彦道长只是慢慢演练一遍，否则她运起十足十的剑气可当即夺人性命，梓榆暗暗叹服。

“敌我攻守变化，剑招辗转，万般无穷，但万变不离其宗，这些招式依旧是刘大人的剑招，只要顺应节律，依势而动，灵活运用，便可生出千万般变化。”玲云儿说罢，收剑归位，对梓榆说道：“刘大人，小道献丑了。”

梓榆似乎还在细细领悟玲云儿的话，还在回味她的剑气扫过的那股气势，竟一愣神。

“哦！道长果然剑法精妙！梓榆佩服！佩服！”接着她走上前，靠近玲云儿而立，拔出腰间宝剑，一边演习，一边问玲云儿：“梓榆观道长所动作，闻道长所教诲，得了些感悟，不知对否？”

“刘大人但说无妨。”

“拙以为，彦道长所教诲，乃四点要害。其一，腰马要扎实，下盘要稳，则根基稳；其二，剑招出时，应集全身之力，自足底发劲，顺腿腰而上，则功力倍增；其三，剑招虽简单，亦要灵活运用，便能克敌制胜；其四，运气发力应顺势而行，依自然而动，不可莽撞。还请道长指正。”

“岂敢，岂敢。刘大人所言极是。”

“从今日起，我等皆遵从彦道长所教诲，每日勤加练习，他日战场迎敌定能不辱使命。”说罢，梓榆与将士们对玲云儿深深鞠了一躬。

玲云儿赶忙回礼，说道：“刘大人请起，小道何德何能，不敢受此大礼。”接着，玲云儿深深注视着梓榆坚毅却藏不住妩媚的眼睛，轻声说道：“刘大人，刚才的剑招确适合阵前作战，可是刚猛有余，柔美不足，小道斗胆，还有一套剑法传授与你，不知大人可愿意。”

梓榆是何等的聪明，立刻领悟到这是一套适合女儿练习的剑法，心中自然欣喜，便立刻答应下来。

于是，玲云儿舞动宝剑，梓榆一招一式地跟着，丝毫不曾懈怠，烈日下，两个人手中的剑，鹤立高秉而横，雀躬低伏而立，时而温婉娆娆，静若仕女含羞，时而意坚决绝，动如闪电破风，柔美舞动的利刃散发着迫人的寒光。

一个时辰下来，梓榆已练地有几分模样了，船上众人都围观过来，无不赞叹。战地饮血无数的利剑舞动起来，却尽显梓榆的妩媚动人。剑法刚柔相济，水火交融，百般美态之下，却处处暗藏杀机，剑招随衣袖舞动，美而不显娇柔谄媚，凌厉却又不觉冷血。

就连檀道济将军也禁不住拍手称好，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梓榆愈发坚毅果敢，却愈发的惹人疼惜，这世上最美的华服与最坚韧的宝剑，都难配得上她的英姿，道济愿在战场上为她舍命，也愿在田园侍奉她左右，愿与她同赴死，更愿与她白首相依。他扭头看向远远的江滩，不敢再看梓榆的英姿飒爽，不忍让自己的心随着她，就像那江滩上的细沙一般，从指缝间流走，却又无能为力。可转瞬间，又不想错过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因为岁月就像这江水，滚滚东流去，永不回头。

梓榆练地顺手了，自觉剑随心而动，力发而强，劲收而含，所谓剑招更似舞姿，欣喜不已。待收势而立，梓榆对玲云儿单膝跪下，行礼道：“多谢彦道长传授之恩，梓榆没齿难忘！”

玲云儿连忙上前扶起她，说道：“刘大人言重了，世间机缘难寻，天意难测，刘大人得传此剑法，乃天意。”

梓榆连连点头称是，问道：“敢问道长，此剑法谓何名？”

“此乃小道恩师所创，谓之‘绝云剑法’。”接着，玲云儿摩挲着手中的二尺短剑，问道：“小道观此剑，极尽珍贵，锻造精巧，绝非寻常兵器，想必是皇家王侯之物吧！”

这一问，众人便来了兴趣，梓榆看众人期盼的眼神，不好拒绝，只得娓娓道来。

她笑道：“哈哈，道长好眼力。此剑名曰‘卍水’，乃我父王抗击海寇所获，后赠予我防身之用。”她接过短剑，细细看着上面镶嵌着的珍珠和珊瑚，慢慢说道：

“梓榆本名南宫婉儿，出身东海岛国白叶南宫氏，自幼便随父王游历中原。因我国地狭人薄，以打渔采珠为生，国民民风淳朴，与世无争，却常常受到海寇骚扰。海寇杀我渔民，夺船抢货，阻断了我国与中原的海运交易，后来竟还胆敢登岛杀人越货。我小小岛国，无兵无卒，父王亲帅侍从奋力抵抗，才击退来敌，缴获此剑，剑身上刻一个“卍”字，父王为取意海运太平、国泰民安，遂在下方又加刻一个“水”字。父王深知我小小岛国，实在无力抵抗海寇骚扰，因此忧心忡忡。于是他游历中原，希望与中原朝廷结盟，得到朝廷出兵庇佑。

那时中原还是前朝晋主天下，晋皇收了父王进献的珍珠却从不接见他，父王对晋皇心灰意冷。机缘之下，父王结识了一位大将军，二人甚是投缘，情同手足。后来大将军起兵，父王倾全国之力相助。”

“刘大人，您所说的大将军，可是当今皇上？”成儒问道。

“是的。皇上登基大宝之后即派遣重兵驻守我国海岸，派出战船保护我国的渔船和商船，大破海寇，我国终获太平，子民得安稳。父王感激涕零，命我留在中原朝廷，在宫中做女官，以报效朝廷，特为此剑定制了镶嵌珍珠珊瑚的鎏金剑鞘，充以国之器赠予我，一则彰显白叶国长公主身份，二则乱时自卫更可以护卫宫廷。皇上待我如同己出，赐名刘梓榆，安排我在宫里做个闲职。可我自幼跟随父王的侍卫长习得一些武艺，整日舞刀弄剑，不爱针线活计。恰逢乱世，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我也想闯出一番天地，于是求皇上让我从军，在战场上为国效力。”

“小道昨日听闻檀将军说起，刘大人乃御赐金羽先锋令，如此荣耀一定得来不易，小道愿闻其详。”

梓榆看众人兴致正浓，更有陈涛、陆战一脸的自豪，细细道来。

“当时蜀国乘我内乱初定，驻防空虚，出兵犯境，夺下我不少城池，一时间情势危急。皇上命李老将军帅兵，三皇子刘义隆作监军，讨伐蜀贼。我再三请命，请求随军出征。皇上对我爱护有加，只让我跟随三皇子做一个掌管膳食的伙头军，不必上场厮杀。

大军开至荆州，与蜀军对峙于一座无名矮山下。此山一面缓坡朝东，一面陡崖向西，易守难攻。李老将军便将他的大帐安扎在此。眼看着山下血战连日，我却只能在山上苟且偷安，心中不免焦急。三皇子却道此处凶险，要我们时刻提防。

他说与我们对阵的蜀军统领是赵洋，人称赵无敌。此人诡计多端，善奇袭，又勇猛果敢，常常亲临战事最激烈的地方，亲自指挥作战。我们扎营在此，看似易守难攻，实则危机潜藏。大营前方有重兵把守，自不会有失，可山后的悬崖，看似险要，却是偷袭的绝佳途径，山崖下的连绵密林，也能隐藏军队行踪。蜀地山多水急，蜀道难行，因此蜀军中善攀爬者众，如若赵洋从此处偷袭，必能直捣大营。

梓榆深知三皇子所言非虚，遂带领伙头军几十号弟兄，准备刀兵草绳，梓榆乃一介伙头军，没有长弓盾戟，只得在山崖边堆满了人头大的石头，时时戒备。夜里派陈涛、陆战等军士时刻盯紧了山崖下的动静。一连几日，周遭安静异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人马行进的踪迹。可越是如此安静，梓榆却越发感觉到杀机四伏。

果不出意料，是日黎明之前，守卫困顿，岗哨松懈之际，忽见陈涛来报，山崖下有异动。三皇子与我带领军士悄悄行至崖边。夜色昏暗，东西难辨，众人屏息静气，只微微听闻山崖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偶尔还有山石滚落的响动，若不是我等早有准备，万般也无法察觉这场危机的到来。

三皇子问我该如何应对，我说听殿下所言，此赵洋性情勇猛，喜好亲临督战，此时一定就在山崖下，不如我与众将士就此冲杀下去，定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三皇子意见与我相同。于是他召集驻守在大营的军士们，按照之前演练的那般，拿草绳围系在我和陈涛、陆战等十几个军士腰间，草绳另一端绕了大树一圈，拿五六人紧紧抓着。其余人趴在崖边，一个个拿稳了大石头。待一切准备就绪，三皇子依崖下的动静判断，敌军已爬上半山腰，一声令下，成百块大石顺着崖壁狠狠砸下去。

片刻间，山崖下便接连传来敌军的惨叫和大石头相互撞击的乒乓声。

我看时机已到，便和兄弟们借着草绳的牵引，拔刀踏着崖壁径直冲杀下去，把还攀附在崖壁上的敌军直接砍成了两截掉落下去。地面的敌军被大石砸地阵脚大乱、损失惨重，更没料到还有天降奇兵。我们借着夜色，一落地就乘乱左冲右突，拼命厮杀。混乱中我寻到敌军的大帐，就驻扎在密林深处，遂带领兄弟们冲杀进去，敌将赵洋果然正在帐中。他看到我们竟然惊愕地呆住了，连剑都还没来得及拔出来，我便冲上去一刀砍下了那厮的脑袋。那厮脑袋上戴着的头盔上插着一束金色的羽毛，甚是耀眼。此时，帐外忽然集结了大批缓过神来的蜀军，呜啦啦就要杀进来，我提着赵洋的人头冲了出去，大吼一声‘赵洋已死，尔等毋须再战，放下兵刃，回家去吧！’蜀军士兵听言，沉默半刻，纷纷丢下兵器，四散逃跑。

山那边突然传来战鼓擂擂，我们抬头一望，天空已经开始微微泛白，天亮了。正面战场上的蜀军大部肯定是认为赵洋的奇袭成功了，遂发起总攻。我知大事不妙，即便我们已经杀死赵洋，挫败了他的诡计，可是正面战场上的蜀军此时气势正如虹，而我军尚未整顿就绪，完全被打地措手不及，战局不敢想象！

此危机关头，我等岂能只顾保全自己性命，一定要出奇制胜。我看那赵洋的头盔上的金羽甚是耀眼醒目，干脆拿旗杆插了他的脑袋，挂了我军的战旗，高高举起，和弟兄们跨上战马，绕过矮山，从侧翼直插蜀军后方。只见蜀军已突破我军正面防线，深入无名矮山脚下，我军且战且退，防御阵型未乱分毫，却委实难以招架，接连损兵折将。情势如此危急，我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高举战旗，从蜀军后面一路狂奔呐喊‘赵洋已死，速速投降！’，一路呼喊，一路砍杀，直指蜀军大阵后方的战车。依蜀军作战的习惯，在战场指挥的蜀军将领必在此处。蜀军没料到会有人从后侧进攻，这里防卫薄弱，我们很快便冲杀到战车跟前，他们此时再调兵回防已经来不及了，我踏马飞身临空砍下了那蜀军将领的脑袋，那厮一脸惊恐莫名的表情随着他的头颅立时滚落在地。接着我砍断了蜀军的战旗，只听得四周大地一阵战鼓轰鸣，震耳欲聋，四面八方同时竖起了无数我军的战旗，数不清的将士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阵型密集，盾甲鳞次栉比，将蜀军团团围困。原来三皇子是故意后撤以诱敌深入，在周围早已埋伏下重兵。蜀军失了主帅，又深中重围，顿时阵脚大乱，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我高举战旗，提剑上马，带领军士们直冲蜀军阵中，赵洋头盔上的金羽在朝霞的映照下格外耀眼夺目，我等奋力搏杀，金羽所到之处，蜀军死伤无数，剩下的军士四散奔逃，围困四周的我军将士皆以金羽为令，狂奔冲杀下来，蜀军数十万之众，顷刻间溃散无形，这场恶战终以我军大胜而结束。

原来那赵洋头盔上的金羽，乃西域乌孙国女王心爱的头饰。蜀国攻打乌孙，恶战三年，将乌孙屠戮殆尽，抢夺珍宝无数，赵洋更砍下乌孙女王的头颅，将其金羽镶嵌在头盔之上，四处向人炫耀，昭示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时间蜀国尽人皆知，无不引以为豪。到如今，赵洋不但被砍了头颅，还被插在旗杆上，难怪蜀军的士气瞬间瓦解。

此役过后，蜀国元气大伤，再无能力挑衅我国。三皇子率领我军乘胜追击，攻城拔寨，还命我为前锋营百夫长。

皇上闻讯，赐封我为金羽先锋令，前锋营第一勇士，梓榆深感愧不敢当。”

梓榆言毕，众人却听地入了神，半天还沉浸在沙场血战之中。

檀道济将军却连忙摆手道：“梓榆，你太过谦了。你将那金羽插在你的头盔之上，带领着不足百人的队伍，攻则勇猛无畏、势不可挡；奇袭则迅捷如风、来去无踪；守则不动如山，万夫莫开。整个前锋营乃至全军上下，皆以金羽为号令。金羽所到之处，必大破敌军，金羽所守之地，必牢不可动。无论怎样惨烈的战况，无论多么危急的情势，只要将士们看到金羽飘扬在沙场，那就是进攻的号角，就是击溃敌军的战鼓，就是胜利的曙光！”

说到此处，檀将军情绪激动地声音都有些颤抖，好像梓榆就是军中的胜利之神。就像长江三峡巫山十二峰之中最玄奇秀丽的神女峰，西王母之女瑶姬。居住在长江两岸、骁勇善战的巴人，世世代代传颂着她的故事，受到她的庇佑。而梓榆，就是他军中的神女，是属于他的神女。

这一番话，竟让梓榆的脸颊微微泛红，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才是对的，只得硬着头皮紧绷着身体低头仗剑向檀道济拱手一个军礼道：“檀将军过奖了，末将惶恐！”

檀道济此时才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于激动了，忙收拢了泛滥的情绪，清了清嗓子，故作官腔道：“梓榆实乃我军中不可多得的猛将，此番攻下蜀国，你功不可没啊！主公只命我前来接应于你，却不知你护送何珍宝回建康进献皇上？”

梓榆这才松了口气。

“回将军，梓榆此番是奉主公之命，护送一批蜀锦回朝。”

“蜀锦，果然是无价之宝！”檀道济接着说道：“蜀地养桑蝉，珍贵的五彩蝉丝织就精美华贵的飞云流彩，寸锦寸金，确为皇家才能拥有。”

船行数日，终于抵达建康，众人站在船头，江边的吊脚楼一栋挨着一栋，远处高高的佛塔与宫墙依稀可见，喧杂热闹的都城一眼望不到边。船身缓缓靠近码头，船工还未来得及搭上跳板，岸上几个银盔银甲红巾红剑的军士便等不及了，其中一人径直跳上船头，对着檀将军抱拳单膝跪下，神色凝重，急匆匆说道：“将军，末将有要事禀报！”

檀道济心知不妙。

“船舱内说话。”说罢，便领着来人进到船舱里。玲云儿觉得不便旁听，就没跟着进去，却被梓榆拉了进来。

银盔军士看了看玲云儿，檀道济说，自己人，你说便是。

“将军，大事不好！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