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准备妥当,祝老先生分给三人一些银钱,三个少年就这样在祝府上下复杂的心情中启程了。
他们从远安县坐马车,途经嫘祖庙,到达夷陵郡,这里地处长江的峡口,三面环山,伊势临江一片不大的平原而建,水路通广,西通蜀地,东接吴楚,船运发达,扼守入蜀的水路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有码头的地方就有繁华,大南门码头人头攒动,北门市集人潮如织,店铺林立,各色商货丰富目不暇接,岂是小小远安县城能比的。玲云儿与成儒第一次看到这么热闹的地方,兴奋不已,什么都要看看,什么都要试试,唯独小珂没什么兴致,只低头默默跟在身后,玲云儿想来,必是她当初流浪经过此地,有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忽见路边有大婶叫卖“凉虾”,玲云儿上前一看,竟是在一瓦罐水中游走着无数白色的小肥虫,皆似蝉蛹般大小,玲云儿顿觉奇异,成儒看了却直叫恶心。大婶见状哈哈大笑:“公子莫怕,这凉虾不是活虫,乃是用米浆制成,泡上这红糖水,清凉可口,是咱们夷陵人夏日消暑必备。”
三人啧啧称奇,什么样的巧手艺,能把米浆做成这样精巧的吃食。
跟着在旁边的陶罐里,玲云儿又看见半罐子好像是水,大婶舀起来的时候竟然是软嫩又有韧劲,似水却凝成一块而不散,像豆腐却又是透明的,好生奇怪!
“这叫瓷娃子,学名赤花籽”大婶连忙介绍:“是用赤花籽混合水和石灰做成的,也是咱们消暑镇渴的美食哦!别地儿可是吃不到的!公子和道长要不要来一碗?还有这位姑娘,你要不要来一碗解解暑?”
小珂怯怯地躲到玲云儿的身后,成儒见了不免有些心酸,忙问大婶各买了三碗,分与大家食之。果然香甜可口,沁人心脾!原来这市井之间,还有如此人间美味!三人心中感慨。
游玩了半日,意犹未尽,可是寻亲之事仍牵挂在心,众人在大南门码头,寻了一条大船。那船家人高马大,光着半边膀子,长得黝黑结实,面相和善敦厚。玲云儿上前作揖,船家见这道士如此礼遇,慌忙中赶紧粗拙地也回礼,道:“道长不好如此多礼,小人是个低贱的粗人,经受不起啊!”
玲云儿笑道:“船家搏游逆江恶水,通达东西,传运百货,功劳辛苦,可是有大本领的人,如何受不得!”
船家摸着后脑勺,虽然听不太懂道士的话,也无从辩驳,只知是夸赞自己的言辞,呵呵傻笑一气。
“不知道长有何事可让小人出一份力?”船家直来直去,心中觉得这位道士是个好人,只要是力所能及,都甘愿效劳。
玲云儿答道:“请问船家此去,可是顺江而下?直达建康?”
“正是,正是。小人的这条船,专司从蜀地运送货物到咱们宋国的国都建康。”
“如此甚好。小道与两位朋友欲到建康寻亲,敢问船家,可否让我们同乘?”
“成儒在此先谢过船家!”
“小珂谢过船家!”
二个人向船家行礼。
船家连忙上前扶住二人:“岂敢岂敢,公子,小姐折煞俺了,道长与你们二位愿屈尊乘坐小船,那真是小人的幸事!只是------”船家回头望了望船舱内,有些为难的说道:“只是,不知船上的客人,是否愿意与道长同乘同行。”
玲云儿正想问是什么样的客人,只见船舱中走出一位小公子打扮的客人,个子不高,举手投足却是英武不凡,面貌姣好,目光如炬,好一个美少年!颇有将帅之相!
玲云儿却一眼看出,这是位姑娘,虽然是女扮男装,可她周身那一股英武气息,却是扮不出来的。应该是军帐中人。
“船家,何事在此与人絮叨?”这位姑娘的声音,沉稳老练,气魄十足,却难掩女儿家的一丝娇媚,更证实了玲云儿的猜想。
船家见客人出来,连忙作揖,道:“额,公子,这位道长和他的两位朋友,想搭乘小人的船去建康寻亲。”
玲云儿与二人向小公子行礼,小公子也回礼:“道长有礼,敢问船家所言可属实?”
玲云儿答道:“确是如此。小道彦玲云,这是在下的朋友。”
“在下祝成儒,这位是小珂姑娘,先谢过公子了。”
说着,三人向小公子行礼道谢。
“公子多礼了,在下刘梓榆。”小公子仔细打量这三人,一位清风道骨的小道士,一位翩翩公子,一位楚楚可怜的姑娘,想来都不像是奸恶之徒,又如此懂礼,便更加不好推辞了,只得迎了三人进到船舱之内。
一进船舱,只见里面还坐着四个家丁打扮的男人,他们看到小公子,连忙齐刷刷地站起身,抱拳行礼,那身姿,那气势,一看便是骁勇善战、纪律严明的军人。小公子点点头,转身对玲云儿说道:“这四人分别是陈涛、陆战、韩诚与李峦,他们都是我的侍从。”接着她对四人吩咐道:“彦道长、祝公子与小珂姑娘三位客人,与我们同乘船去建康,一路上不可怠慢。”
“是。”
“你们各自准备,让船家即刻出发。”她那女性天生柔美的嗓音,语气中却充满了坚毅果断,简明有力。
待众人安顿妥当,船老大一声吆喝,船工们在号子声中撑船升帆,木船缓缓驶出了码头,向下江而去。
江面渐行渐宽,一望两岸竟有两三里地的距离,江水不算湍急但暗流涌动、波涛起伏,要想在这里渡过江可真是不简单。江面上漂动着大小船只,或者撑网捕鱼,或者往来渡客,亦或和玲云儿的船一样,货运东西、互通有无,玲云儿不禁想起鸣凤山里的人家靠山吃山,而这里的人们则靠水吃水,人就和飞禽走兽一样,靠着上苍的恩赐和自己的努力在这天地间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
行不过一个时辰,忽闻左岸敲锣打鼓,好不热闹,众人远远望去,那岸边竟聚集了好几百人,旌旗招展,江岸边还磊起了一座高台。等船再靠近些,才能看到高台上摆好了供桌、香炉,三牲祭品一应俱全,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在舞动桃木剑,口中唱着不知什么辞。
“他们好像是在祭河神。”李峦说道。
待船再靠近些,高台的旁边出现了一条小河,这又是万里长江的一条支流。就在这时,一条扁木小船缓缓从小河口驶出,直奔江心而来。小船上直挺挺站着一位穿着嫁衣的姑娘,江水波涛起伏,小船时起时落,那姑娘却像钉在船上一样纹丝不动,引人啧啧称奇。
“这是什么阵仗?”陆战禁不住问道,刘梓榆也是满心疑问。
就在众人疑惑之时,却看那小船竟在慢慢下沉!眼看江水汹涌不断拍打着船舷,船上的姑娘依旧一动不动。
“不妙!”刘梓榆机敏果断,她连忙命船家将船头对准小船驶去,接着又命陈涛与陆战下水救人,其余二人在船上接应。待两船靠近,陈涛和陆战迅速跃入江水中,二人水性了得,白浪里翻滚自如,不消片刻便游到小船跟前,二人仔细观察了一下,对着大船上喊道:“她被绑在船上!”
“赶快救人!”刘梓榆命道,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救人要紧!
陈涛率先翻身爬到小船上,此时小船进水过半,摇摇欲沉,陈涛和姑娘的腿肚子都已经没在水中。只见他心沉手稳,抽出腰间一把匕首,三两下割开了绳子,此时也顾不上男女授受不亲,就在小船完全沉入江中的那一刹那,陈涛与陆战分别抓着姑娘的左右肩膀,奋力向大船游来。待靠近了,韩诚与李峦从船上抛下一张大网,陈涛与陆战扶着姑娘爬到网上死死地抓住,玲云儿三人也忙上前帮忙,把大网拉上甲板来。
一番周折,众人皆安全无恙,可算是有惊无险!
刘梓榆仔细检查那姑娘,她却一直昏迷不醒。
“头儿,我们刚才看见她的时候就是这样。”陈涛解释道。可见她在被绑在小船上的时候就已经昏迷了。
“这地方上的人怎么能拿活人献祭!”李峦气愤不已。
刘梓榆将姑娘抱到船舱内,玲云儿仔细观察姑娘的气色口鼻,又细细把了把脉,对梓榆说道:“这姑娘是被人下了迷药,应无大恙。过几个时辰就会醒来,刘公子且放心。”说罢,她让小珂取了薄毯为姑娘盖上。
“什么人如此残忍,竟拿这柔弱的姑娘祭祀!”成儒看向玲云儿,她则对着梓榆问道:“公子打算如何处置?”
“我也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说罢,梓榆吩咐船家朝祭台驶去。
还不待船靠岸,岸上便已经人潮汹涌鼎沸,围在祭台下的人全都跑到码头,差点没把跳板踩塌了。人群中哭哭喊喊,吵嚷得很,打头的是个矮个子县官和一个打扮寒酸的老人家,旁边还有一个道士模样的人。
“万万使不得啊!”老人家特别激动,“快把祭品放回去,要是惹怒了河神可就不得了啊!咳咳。”说着还咳起来。
船上众人一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李峦正要发作,韩诚小声提醒他,头儿还没发话,不可轻举妄动。
船刚刚靠岸,矮个子县官指使几个膀大腰圆的衙役就想跳上来抢人!
刘梓榆一个眼神,李峦等人即刻会意,立时抄了家伙,将那伙人拦下。
陆战大吼一声:“谁敢上!”
这一吼,衙役们被镇住,一时不敢造次,纷纷回头看那县官。县官吹吹小胡子,一口酒气,喊道:“何人大胆,劫了祭品,还敢行凶!”
刘梓榆上前,抱拳行礼道:“大人,我乃荆州刺史、宜都王刘义隆麾下前锋营百夫长,刘梓榆。我等回京复命,路经此地。”
“一个小小百夫长,还敢造次!呸!”这些地方上的衙役,平日里欺乡霸野惯了,根本不把刘梓榆放在眼里,言语蛮横的很。
“放肆!还不快退下!”那县官却明白重武轻文的朝廷风向,他一听是军中人,还是个百夫长,多少给一点薄面,拱手回礼道:“哦,原来是刘官军。本官是此地县衙,杜运财,咱们下船聊,下船聊。”说罢,吩咐衙役们和众人都退下。
一行人在江边一间渔屋内安顿下,县官安排了茶水,小珂负责照顾那姑娘。
还不等梓榆发问,杜县官先说话了:“刘官军,此地名为临江坪,长江与支流柏临河在这里汇合,只有一个小渔村,百十号人家,一直以来太平无事。可是最近三个月,不断有渔民在柏临河里失踪,还有不止一个村民看见河里一条大青龙出没。本官特地请来了吴道长作法,吴道长说那大青龙是河神,需要活人献祭。是吧,吴道长。”
站在一旁的吴道长捻捻稀疏的几根胡须,眯着眼睛点点头。
“大青龙?”陈涛疑惑不解。
“是的,大青龙!”杜县官加重了语气:“据村民们说,那条大龙长约五丈有余,光是那张大嘴就长五六尺,眼大如人头,爪下生风......”
“就算是龙,拿活人献祭,恐怕有些不妥吧!”李峦实在憋不住了,语气有些激愤。
梓榆看了他一眼,李峦赶紧收声。
“此言差矣----!”吴道长终于出声了。
“道长请说。”梓榆想听听他到底有什么话说。
“老夫掐指一算,这条青龙乃是东海龙王三太子,因触犯天条被贬至此,积怨难平,早晚生出大祸,必须用活人献祭,才能保此地太平。”
一派胡言,玲云儿心中这么想,却不好说出口。
此时只听见屋外有人喊冤,一个衙役急忙跑进来想杜县官报告,杜县官脸色骤变:“赶紧把他弄走!”话音未落,却见一直守在屋外的陈涛直接把喊冤的人带了进来,县官吓得一屁股跌坐下来。
进来的是个少年,衣衫褴褛,一看到坐在正中的梓榆,连忙向她跪下来。
“大人,冤枉啊!”少年头也不抬,跪地不起。
“快快请起!”梓榆说道。陈涛赶紧把他扶起来。
“你有何冤情,为何向我喊冤?”
“大人,今日你们救起的姑娘是我未过门的媳妇,名叫罗幺妹,我们村的地主胡老爷想霸占她不成,就草菅人命,拿她献祭。还请大人做主啊!”
“胡说!”刚才岸边大喊大叫的那个老人家冲上来,自己都站不稳,还使劲揪着少年的衣领骂道:“你个不懂事的娃,那祭品可是吴道长算出来的,怎么是胡老爷想害她!”
“祭品!那可是你孙女!”少年哭喊道:“罗爷爷,难道你忘了,平日里胡老爷是怎么欺压我们的,你忘了罗大叔和大婶是怎么被胡老爷逼死的......”
“混账东西!”罗爷爷一巴掌打在少年脸上,差点把自己带滚了,还愤愤然:“那胡老爷就是我们村的天,他说的、做的就是对的,你个憨头日脑地,你懂什么!”
杜县官看罗爷爷这一闹,好像找到了救星,忙吩咐衙役们把两个人都拉了下去,屋外群情激奋,嚷嚷着要梓榆把罗幺妹交出来祭河神。梓榆面对这些愚民,心中虽焦急,却竟一时难以招架,玲云儿见状,上前对杜县官行礼,说道:“大人,小道彦玲云有礼了。小道一直在深山修行,未见过什么大世面,今日听闻贵宝地有青龙现身,叹服不已,只求得缘亲眼一见,不知可否?”
杜县官有“民意”支撑,又听了玲云儿的一番话,更是得意忘形,哈哈笑道:“当然没问题,不过这个就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福气了!”
“那您看这样,我等孤陋寡闻,这几位军爷又是执拗之人,不如等我们亲眼看看真龙,才能体会大人的一番苦心,到时一定把罗姑娘交给大人发落。”说罢,玲云儿偷偷给梓榆使了个眼色,梓榆会意便没有做声。
“吴道长,你看这......”
“祭河神晚几日倒也无妨。”吴老道依旧眯着眼睛捻胡子。
“把孙老二带上来。”杜县官冲外面喊道。
不一会,衙役带了个人进来。“他亲眼见过青龙,你们要看龙,就让他带你们去找吧!”接着杜县官坏笑道:“不过,你们能不能活着回来,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孙老二闻话,吓得瘫倒在地,哭喊道:“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啊!小人怎么也不敢再去了!”
“哎呀,你就放心去,这几位军爷一定保你平安。”杜县官吩咐衙役给了他几个铜板,说道:“这是本大人给你的赏钱,待几位军爷见到青龙,本大人还重重有赏。”
孙老二收了铜板,这才不闹了。
“几位军爷,小的知道青龙经常现身的地方,只是这青龙只在晚上现真身,愿给军爷带路要见青龙,还得在晚上有月亮的时候。”
“有劳了。”梓榆起身抱拳行礼。
待众人渐渐散去,梓榆拜托小珂照顾罗姑娘在船上休息,韩诚与李峦保护她们。待到月上树梢,玲云儿、成儒、梓榆、陈涛与陆战,跟着孙老二,在月光的映照下,沿着柏临河岸边一路悄悄前行。
“原来公子是军帐中人,小道失礼了。”玲云儿说道。
“道长见笑了。”梓榆笑道:“想必道长已经看出来了,我乃是女儿身。原是东海岛国南宫氏的长公主南宫婉儿,父王送我到中原朝廷做质子以示效忠。我不甘在宫墙中养尊处优,便从了军,侥幸立下几个战功,因此被皇上御笔赐姓刘,赐名梓榆。只望有朝一日,能得皇上厚恩,准我回国侍奉父王终老。”
梓榆,其树皮青白驳荦,遥视似驳马,故谓之驳马。玲云儿想起书中所载,皇帝给南宫婉儿赐名梓榆,看来也不过是把她当作一匹花哨稀罕、能拉快跑的马而已。作为附庸小国,命运自然不是随心掌控的,这些苦楚,刘梓榆的心中比谁都清楚。她却能在逆境中成长,从一个小小的军士,做到身经百战的前锋营百夫长,其中付出的努力,岂是常人所能及。玲云儿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佩服。
“前面就是了。”孙老二压低声音指着前方的河滩,众人猫腰前行,躲到一块巨石后。
“军爷,我好几次都是在这里看见青龙。”孙老二说着,竟悄悄地向后退去,战兢兢地说道:“几位军爷只需在此等候,那青龙必定会现身,小人先告退了。”说罢,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陈涛正欲去追赶,被梓榆拦下:“随他去吧!”
借着月光,众人死死盯着河滩,柏临河波光粼粼,缓缓向河口流去,石滩上的卵石一块块都反射着逼人的寒光。
直到后半夜,水中忽然一阵细浪涌动,波纹渐渐靠近岸边,也越来越大,一对发亮的大球浮出水面,都有人的头颅那么大!紧接着,是一颗像马车那么大的头,脸上布满鳞片犄角,其丑无比,那张嘴都有一人来长!跟着是它四只大树一般粗壮的腿脚,拖着长长的、臃肿的身体,慢慢地,悄无声息地从水中走上河滩,那庞大的身躯,实不止杜县官所说的五丈,令众人相形之下,简直如蝼蚁一般!
难道,这就是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