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辛越是饿醒的,意识混混沌沌地从梦里拉到现实,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恍惚睁开一眯眼缝。
嗯……从琉璃窗透进来的阳光正好;
自己的手脚也像个缠枝花似的将怀里的男人缠得正好;
半身靠坐在床沿握着一本书卷的男人垂头下来的戏谑眼光也正好落入她的眼睛。
梳洗时满脑子都在回味那个戏谑的眼神,不禁抚额低低叹了一口气,真是太丢人了,一定是天太冷的缘故!
“夫人,您都叹了第八回了,是不是奴婢的手艺生疏了您看看?”
芋丝芋丝,她的性格真就像她娘给她取的名字一样,丝丝缕缕,缠绵软糯,小时是个爱哭包,跟了她之后还是改不了这黏黏糊糊爱操心的性格,不过和大大咧咧心宽体不宽的红豆一块儿倒也互补,二人颇为和谐。
“无事,嗯?怎么戴成这样?”光滑的铜镜里,芋丝给她梳了一个端庄淑雅的发髻,戴一圈金累丝嵌指甲盖大小的珍珠的发箍,其下还跟了半指长的米粒小的琉璃石,琉璃石尾巴还坠着细巧小宝石,各色蓝绿红的宝石在阳光的照映下发出五彩光芒,微微一动更加玲珑有趣儿。
红豆还服侍着她穿了一身浅玫红绣金如意云纹的蜀锦留仙裙。
因着她从前习武,自来不喜欢叮叮当当的东西戴了满身,虽然如今没了内功,但这习惯一时半会还是改不了。故红豆仅在她左手一侧戴了个嵌蓝粉宝石的双龙纹金镯子。
一通收拾下来,辛越再次感叹自己就像个行走的宝匣子,浑身上下都写着,来打劫我。
“今日我们去见你爹娘。”顾衍站在门口,定定不知道站了多久。
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头,辛越的心咕咚咕咚急跳,越向辛府驶去,她越是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耳边传来听了十几年的吆喝叫卖声,王记馄饨汤味儿隐隐飘进车厢,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紧紧扣住。
她已有三年不曾见过爹娘了。
也是在三年前,她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原来并不是知县家的小女儿,而是渭国永王的唯一血脉。
她与顾衍虽然看似解开了死结,她知晓三年前的事必有隐情,但顾衍是如何处置娘亲身份的,却未有过解释。
辛越阖上双目,思绪飘回了三年前,那段日子,睁眼便全是漫天黄沙、染血的甲胄、伤残却还喊着要上场杀敌的士兵。
三年前,古羌突率骑兵攻打云城,来势汹汹的古羌骑兵,就像草原中眼冒绿光的饿狼,卯着一股狠劲一连破了边境三个险要关卡,定国侯顾衍奉圣命守城逐虏。
而她仗着一身好身手,贼人见了她都得跑的劲头磨着顾衍,一道随夫出征了。
到了云城她也终日在营地里忙碌奔窜,一是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也因为那是离顾衍最近的地方。
每隔三四日,顾衍都会匆匆回到营地里看她一眼便又离去。
此时回想起来,那时已有一只无形的黑手,正从他们背后,从大齐伸出来,悄悄笼住了她。
在顾衍的奇袭、布防、回攻之下,古羌像被打了七寸的蛇,一下缩回了大漠深处,可许是蛰伏了几十年的不甘和骨子里的狼子野心,重创之下古羌王狸重还以重利许诺纠结了塞外的**个小部落进攻云城。
面对突如其来的敌方增援,顾衍那段时间忙得几乎看不到人影。
而就是那时,她收到了一封“家书”,信送进兵营里头时打的是她娘亲的名号,信封里头也夹着一块她娘亲从不离身的玉珏。这玉珏辛越并不陌生,她在家时,这块玉珏一直被好好地收在小匣子里,放在柜格深处。
娘亲曾说,这玉珏是她母亲的遗物,她的母亲早逝,她对自己母亲的长相已然很模糊了,唯有每次看着玉珏,才能感受到小时候那如水的温情。
然而,越往下看信上的内容却惊了她一身冷汗。
那信上说,她娘并不是个普通知县家的女儿,而是渭国永王之女,永王生前与狸重来往甚密,甚至私下共谋渭国江山,却因事发被擒,永王本人当场自刎身亡,永王府满府鸠杀的鸠杀,圈禁的圈禁。
而有一四岁的嫡次女,因长了水痘住在庄子里,被永王妃亲信谎报了个不治身亡,悄悄送到了齐国一至交好友府里养着,如今,信封里的玉珏就是铁证,其上还刻着永王妃娘家的家徽。
收到信的当下辛越十分不屑,想着定然是哪个宵小盗了母亲的玉珏来扰乱军心,打量着寻个日子给娘亲送了回去,免得她伤心。
然而过了一日,两日,这件事却还是萦绕在她心头,越压越重。
她不敢找短亭,短亭一向是管着顾衍手底下的情报网,他一知道,顾衍也就知道了。
战场上一念之差就能决定数万生灵的死活,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她不想让顾衍因为自己分心烦忧,影响了他正常的局势判断。
纠结了几日,她想到了军中一位姓吕的大夫,听说他父亲原来是渭国世代从医的世家子弟,母亲是大齐一小户人家的女儿,周游行医的途中偶遇,生了一段缘分,却因家族不许他娶异国女子,才自逐出门来了这边境小城,如今也已有二十来年了。
于是在一日忙碌之后,她揣着玉珏状若无事地去向吕大夫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
吕大夫见了玉珏很是激动,他们吕家世代行医,与各高门大族都交好,据他说这玉珏便是来自渭国的百年大族姬家,姬家阳盛阴衰,据传他们族中对女儿极为重视,尤其是嫡系女儿,出生后满周岁时便要由其父亲自选一块好玉,雕上族徽并一两字寄语。
看着手中的玉珏,左下角还有两个字,乐知,她的心瞬间沉下。
永王妃娘家确实是姬家,她娘亲的闺名,就叫乐知。
一个自知没有活路万念俱灰的母亲,将从小伴随自己的玉珏放入小女儿的怀中,用长辈的期许与自己的无奈将小女儿改了名远远地送离这个国土,乐知乐知,盼她乐天知命。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确定她娘就是永王那仅存的血脉。
兹事体大,她觉得事情有些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不等辛越将此事坦白告诉顾衍,她便又收到了一封“家书”。
上面明明白白地列了三件事,一是取顾衍的性命;二是盗顾衍的兵符;三是盗云城及边境数百里的布防图。
否则,就要将她母亲的身份告知天下,让世人皆知,定国侯夫人的母亲乃是与古羌王狸重勾结叛国的永王之女,她母亲与她皆是古羌的细作,到时候流言一起,辛越一家都会受到牵连,这种叛国的罪名在如今紧张的局势下是连顾衍也保不下的。
那信里还附了交付兵符或布防图的接头地点,是在城外靠近古羌营地的位置,上方山。
辛越思索了很久,她明白不论她娘亲是什么身份,但有这铁证玉珏在,幕后送信那人想要如何在世人面前抹黑她娘都是很容易的。
以往辛越只要将这些事情告诉顾衍,他自然会处理得妥妥贴贴,但是那两天恰逢敌军攻得最猛的时候,一连两日顾衍都没回帐篷歇息,辛越有些彷徨了。
想到顾衍虽然独断自专,十二岁第一次见到他时便目睹他杀了朝廷官兵,后来还不断在兵营里安插自己的人马,培养自己的心腹,但这也是他的身世迫使他不得不用手段走到高位,才能保住自己。
他有野心,但他的野心与权欲是和家国情怀并存的,对内,他揽权专政,施展自己的抱负,说一不二。对外,他却见不得任何人妄图染指自己的国家。
辛越一人坐在矮桌前,帐篷的烛火亮了一夜,第二日便独自一人出了军营。
辛越后来才知道,顾衍早早就留了四个暗卫一直保护着自己,自己这厢一出军营,顾衍那边便收到了信,结果就是她才远远地看到上方山赤棕色的土坡,就被突然出现的顾衍逮了个正着。
顾衍的长剑就挑着布防图,一双冷眼毫无感情地看着自己,不等她向顾衍解释,怒不可遏的男人决绝地拍马而去。
而自己,被关入了城中的一处院子。
那时她才感受到外人眼中的顾衍是什么样的,整颗心似是被扯成了四五瓣,挫成了灰,同这边塞的满天风沙撒在一起。
一连被关了四五日,辛越都没能见到顾衍的面,他连一句解释都不愿听自己说......被误解的苦涩,担忧母亲的焦灼,一日一日,厚积欲发。
她不知道的是,顾衍早早便知道了这些事,信封,玉珏,乃至她的反应。
战局已然很明了,要拿下古羌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这幕后传信的人的目的,无非是要利用辛越来打击他。顾衍见多了这样的腌臜手段,在他与辛越定亲前,一份厚厚的手札就将与她有关的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在这世上有痕迹的,都查明了。
他是顾衍,这个女孩要嫁给他,就要面临很多她从未见过的威胁和手段,他要提前将这些能伤害到她的东西全部除去、掩埋。
他很清楚,就算有这块玉珏,如今也已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这就与辛越的母亲有关系,但是竟然能有人在他顾衍的眼皮子底下,这般利用他的女人,定要趁此机会把这幕后黑手揪出来,才是一劳永逸。只是这个计划,要以辛越为饵,他不能让辛越涉险,只能瞒着她,另寻一身形与她相似之人去赴险。
那只黑手其实很聪明,也很了解这二人,他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让辛越听话,要对付顾衍,他要的是让辛越和他反目,这才能乱了顾衍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