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李玉泽:不想相亲
马蹄声疾,年轻的将领告别好友,快马加鞭,不一会儿就到了自家的府前。
门口没什么人,只站了两个穿灰色家仆衣服的小厮。李玉泽手牵着缰绳,翻身下马。
站左边的小厮机灵,看他一身将军战甲,想来地位不低,最起码也是府上的贵客,赶紧走过去帮李玉泽把马牵好。
他一边弯腰从李玉泽手里接过缰绳,一边有点疑惑地问:“大人这是从哪里来?可是有什么事儿要找我们老爷?只是您来得不巧了,我们管家交代了,今天老爷有事,闭门不见客。”
……闭门不见客?
李玉泽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这句话,不知道是该因为父亲为自己的归来特地闭门谢客感动,还是该为府上的下人竟都不认识自己而唏嘘。
其实又能怪得了谁呢?李玉泽悄悄叹口气。
自己征战在外已有多年,之前在沧州驻守,一年还能回几趟家。后来去了朔北,能够和父母团聚的日子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纵使平常书信往来不断,然而音容笑貌,无尽想念,皆不是短短几行家书可以道得尽的。
特别是这次和羌人打的这一仗,一打就是足足两年,李玉泽这两年没踏进濯京一步。
府里的人来来往往,换了一轮又一轮,新来的年轻些的,不认得他也正常。
只是直面这种“相见不相识,笑问何处来”的情景,还是难免会有点失落。离家多年,再一回来,许多事情都已经物是人非了,李玉泽不知道怎么排解这种感情。
管家陈福听到门口的动静,走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没等小厮答话,他便看到了立在一旁的李玉泽,顿时又惊又喜,大声道:“少爷!”
还没等李玉泽说话,他又冲着另一个小厮道:“快去告诉老爷和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一走就是两年,在陈福打量李玉泽的时候,李玉泽也在心里观察着这位从小养大自己的福伯。
老人家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似乎只是多了些白发,几条皱纹而已,身体看起来还算硬朗,李玉泽稍稍放下心来。
陈福赶紧冲小厮挥了挥手,招呼道:“还不赶紧把少爷的马牵下去!”
他把李玉泽领进屋堂,一边给少爷引路,一边问道:“少爷这一路可好?北地过来,少爷冷着了吧?澜山关之战大获全胜,咱们府里都听说了,老爷直夸少爷呢!夫人更是,不知道念叨了您多少天!”
在北地呆惯了,如何轻易能冷着?李玉泽觉得好笑,又对福伯的关心很受用。
他并不欲多言自己在朔北的事,于是只点点头,问道:“我爹我娘身体可还好?家里没什么大事情吧?”
陈福笑眯眯地道:“少爷别担心,老爷夫人一切都好,就是想少爷想得紧。”
福伯补充道:“别说老爷夫人了,就连大少爷和小姐,也经常念叨着少爷您呢。”
李玉泽在家中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哥哥,名叫李玉钧,下面有一个妹妹名叫李竹玥。
他娘曾笑称,起名的时候还没留意,后来才注意到,三兄妹把金木水占了个全。
“原是如此,我在北地,也是时常念着他们呢。”
李玉泽胸中呼出口气,此刻回到了最放松的地方,他终于能够把埋在心里几年的思念全部吐露出来。
“福伯呢,还有陈婶,你们怎么样?”
一路跑马过来,身上早就出来层薄汗,现在干了之后,贴身的汗衫黏在身上,不算太舒服。
李玉泽动了下后背,福伯从小伺候他,立刻会意,帮李玉泽把披风解了下来,搭在臂弯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躬了躬身,又回道:“多谢少爷挂念,托少爷的福,我们俩一切都好。少爷别看我现在六十好几,在我这年纪的里还算腿脚硬朗的。”
“前几天府里厨子生病,我替他去菜场采买,挎着他那个大菜篮子,还吓了通州街那些小贩一跳呢!” 福伯说着比划了两下,李玉泽被他逗笑。
他虽然没能亲眼看见这画面,但从福伯的描述里都能想象到这画面该有多好笑。
他又看了福伯弯着的背脊一眼,忍不住搭上去,乐得笑弯了腰。
李玉泽的五官其实并不算粗犷的,只是在朔北呆了几年,寒风凛冽着吹,让眉宇之间更锋利了些。
他的肤色,也从刚加入玄铁骑时候的白皙,转变成了更带男人味的古铜色。
但李玉泽笑起来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眉眼弯弯。
陈福看着他毫无防备笑起来的样子,总是能想到小时候府里面那个混世小魔王,整天吵着厨子给他做红豆饼吃,不由地有些感慨。
李玉泽小时候的性格其实是远不如现在沉稳的——别看他现在行为举止完完全全就是将军的气势和做派,小时候的李玉泽可是皮得很。
带着大少爷和小姐上树摘鸟蛋,往先生的衣摆里放树叶,都是李玉泽干出来的丰功伟绩。
小时候,父亲就没少训他。不过李玉泽小时候被打得最狠的一次,还是偷偷带着方宜民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出去玩——两人一起弄丢了,天黑了都还没回府。
李玉泽皮惯了,李大人知道他每天都不着家,刚开始还没太当回事。
可是方丞相本来就看自己孙子看的紧,晚上又到了方宜民该喝药的时候了,却还不见孙子回府,着急的不得了。
天黑时候,才见李玉泽牵着方宜民回来了。李玉泽一身都是脏兮兮的,方宜民脸蛋倒是还白净着,手里还拿着一串吃剩了一半的糖葫芦。
李岩见到李玉泽便劈头盖脸要打上去——自己儿子顽皮就算了,还撺掇着人家方家儿子,两个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不知道有多危险!
谁知道手还没碰到李玉泽,儿子就被方宜民牢牢护在了身后。
方宜民小脸仰着,眼眶里都是泪,死死地瞪着他,完全没有平常来他府上蹭饭时候的乖巧样子。
他两只细弱的手臂牢牢护住李玉泽,连爷爷来拉也不肯松开,嘴里念念有词:“要打就打我吧!不能打他!不要打他!”
李岩这下是下手也不是,不下手也不是——要是打吧,方宜民又不是自己的孩子,教训也名不正言不顺的。
而且他们都是知道的,方宜民自小身体就不好,方丞相都很少训斥他,哪轮得到他李岩来管教?
可若是不收拾自己这儿子,李岩也咽不下这口气。小时候顽劣不加教导的话,长大了这个儿子恐怕难成大器。
这可不是李岩想看到的。
这时候方丞相也加入进来,好言相劝,准备先把方宜民带回去。
毕竟在他看来,这只是李家父子的家务事,还是自己孙子的身体重要。
谁知道一向听话的方宜民竟然连他的话也不肯听了,场面一下子僵持在那里。
最后还是李玉泽站出来。他在衣服上蹭干净脏兮兮的手心,又用手心揉了揉方宜民的脑袋,“子澜,你先回去吧。”
小李玉泽温柔地劝道:“都这么晚了,你爷爷也很担心你的。我保证,明天一早我就去找你玩儿,你就在府上等我,好吗?”
对他的话,方宜民向来是信而不疑。
他点点头,乖乖由李玉泽把他眼眶里的泪擦干净,抽噎道:“那你明天一定要来啊。”
“好的,一定,我一定来!我比日出还早!”
李玉泽像个小大人似的,装模作样地指了指月亮——明明现在是晚上,天上根本就看不见太阳,他还是认真地发了这个誓。
第二天被打得屁股开花的李玉泽仍然信守承诺,硬是让福伯用轿子把他送到了方府。
结果方宜民看见他,又伤心地掉了好一阵眼泪。
害得他费了好大一通力气才哄好子澜,事后又被大哥李玉钧笑了好一阵子的事情,就按下不提了。
一路进了中堂,李岩及夫人都坐在上首。
李玉泽看见父母,掀开衣服下摆,径直跪了下去。
“孩儿拜见父亲、母亲。” 他俯身在地上一叩首,额头直接磕在地上,再起身时,双眼已经通红。
“孩儿不孝,这几年未能在父母身旁侍奉。北地征战三年,幸不辱命,今奉天子之命回京,特请父亲母亲原谅。”
两人看着跪在下首的儿子,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其实儿子不在濯京长留,也是怕陛下多心,毕竟没有哪一个皇帝是不多疑的。
只是理智上的理解,也不能抵消情感上的思念——长时间见不到李玉泽,家里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挂念他的。
“羿儿,说这些做什么?” 李夫人起身,赶紧把他扶了起来。
“我的儿,快别跪了,娘心都快碎了。抬起头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李玉泽听话地抬头,任由母亲手掌的在他脸上身上抚摸。
“瘦了,黑了,但看着也更结实些了。” 李夫人捧着儿子的脸,还是有些心疼。
李岩招呼儿子坐下,问道:“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李玉泽手里握着暖热的茶杯,听到父亲的问话,沉默了一瞬。
平定北边的战乱之后,他似乎一下子就闲了下来,但好像又有更多事情要做。
不过现在摆在他眼下的也就是两条路——要不就继续回朔北统领玄铁骑,要不就在朝内谋个一官半职,天天过上朝议政,下朝回家的日子。
他纠结片刻,还是选择坦诚:“父亲,我还没想好。”
李岩点点头,仿佛知道他会这么说——自己的儿子,李岩还是很了解的。
李玉泽的性格就不适合在朝内,他直白惯了,在军中更是不收敛,向来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
在朔北打仗,每天过提心吊胆的日子,自然没人会计较在意这些。
可是朝里的这些人,天天就喜欢盯着人的错处,一旦抓到了,不咬下你一口肉来绝不肯松口。
要是自己这个儿子入了朝,真的开始每天议政的日子,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磋磨呢。
但是要让儿子重新回到朔北去……说实话,李岩和妻子都不是很愿意。
李玉泽在朔北,虽然每封家书里说的都是“一切都好,无须挂念”,可不用想都知道他儿子过的是什么日子!
李夫人对李玉泽道:“羿儿啊,这件事情咱们先不用决定,毕竟这次你回朝复命,陛下可是特地批了一月的假期呢。”
“你也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整休整,把身体调养好。” 李夫人提议道。
李玉泽一年前受过次重伤,当时失血过多,后来身体恢复之后,精力比以前就差了些。
母亲这句话说得很有道理,李玉泽点点头,立刻应了下来。
李夫人见他点头答应,又继续道:“还有啊,娘想让你趁着这个机会,赶紧和京城内几个家族的小姐见一见,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或是你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也尽可以说出来。只要是家世清白,举止端庄的,不论相貌,爹娘都支持你。”
李玉泽的回答和几年前简直一模一样:“娘,现在我还不想去考虑那些事情。”
李夫人道:“前几年你说北部战事吃紧,你没心思考虑这些儿女私情,娘便没有再问你。”
李夫人摸着儿子的手臂,表情担忧:“只是现在北部战乱已经平定,你年纪也不小了,娘如何能不着急呢?从羿啊,你本就在外漂泊,早点定下来,也好让我们放心啊。”
明白母亲说的有道理,但李玉泽一提到这件事,心里便有点烦躁。
他拿起桌上的白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看着茶叶在杯子里浮浮沉沉,没有接话。
李夫人看他这样,就知道李玉泽又是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她这个小儿子,自小有主见惯了,现在在外面带兵打仗了更是,玄铁骑都几乎成了他的一言堂,面对自己就更是油盐不进了。
她叹口气,继续道:“那你觉得,方宜民方大人这个人怎么样?你和他认识多年,想来对他,你是最了解的。”
李玉泽又斟了一壶茶喝下,此时听到母亲的话,他心跳一快,竟然忘了从小被教导的礼仪,差点把口中的茶喷出来。
费力吞下茶水,李玉泽这才疑惑地开口:“母亲为何提到子澜,该不会是想为我和他说媒吧?!我与子澜都是男子,这……实在荒唐!我们如何能凑到一处!”
李夫人笑道:“你这臭小子,净顾着想你自己的事,都忘了你妹妹了不成?亏她还成天惦记着你,把你挂嘴上,一刻也不忘!”
她恨铁不成钢地点点李玉泽的额头,又继续道:“你妹妹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时候出阁了。只是我看她一直也不曾对什么男子看得上眼过,似乎只是对着方大人态度特殊些。”
李夫人斟酌着道:“方大人年纪与你差不多大,配你妹妹也是正好的。你若是见到方大人,也帮着你妹妹打探打探他的态度,可好?”
李玉泽心里涌上点奇奇怪怪的感觉,有点闷得慌。
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并不想让父母为自己的身体异常而担忧。
于是他只是道:“在北地,我与子澜也一直有书信往来。但似乎在信中,子澜也没有提到过他有什么心仪的女子……想来他与我一样,怕是现在还没这个心思。”
“你们男人家家的,你若是不主动问,他岂会主动跟你提起这个?” 对于他敷衍的态度,李夫人装做不满地道。
她又补充:“再说了,方大人与你妹妹交往甚少,如何就能产生情意了?若是方大人还没有心仪的女子,何不让他与竹玥见几面看一看?”
李夫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俗话说日久生情,若是竹玥和他能如你们这般,天天一起喝酒,又加书信往来,说不定过几年你都能做舅舅了呢!”
李玉泽脑子里还是有点混混沌沌,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不过他也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于是胡乱点头道:“我明白了娘,明天我正好去寻子澜,便问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