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鸡而已,滚起来还没两颗鸡蛋大,连翠丫这样的小姑娘使点儿劲都能把小鸡牢牢捏紧,余嘉元怎么好意思说他怕被小鸡踩踩碰碰。
当着澄叁和涟壹的面,在一众小萝卜头的好奇视线之下,余嘉元拿她没辙,愣是忍气吞声道:“无事。”
这就动身下了湖中。
在余嘉元彻底荡开了一整湖莲盘之后,那水面如同一璧光亮无暇的鉴子,倒映着一面碧绿与一面透红,莲池与炼秋湖互为里外,不分上下。
孩子们投身落进去,紧紧闭眼,屏住呼吸,却没想到人一扎进去,转眼就探头冒出了水面,哗啦哗啦,抹了一把脸再环视,已然置身于另一汪湖水之中。
炼秋湖又平又阔,岸上满是枫叶,艳红如火,盛大燃烧,枫叶长红不败,四季如秋,故取名炼秋。
入水前,澄叁低声悄悄讲:“别看我们宗主表面这样,实际他为人善良,从来不杀生见血,更不会因为见谁不顺眼便使些小绊子。”
涟壹一抬眼,滴溜溜转了眼睛,道:“始终年轻气盛,嘴上爱找些茬子,他心里在意谁才会对谁这样的。兰姑娘大可放心。”
余挽江笑道:“多谢师兄提醒。”
论迹论心不论嘴,能有澄叁与涟壹这样愿意替他私下描补,想见余嘉元平日里对待麾下的仙门弟子,或许小嘴吧嗒吧嗒,但为人决计不差。
恰如此刻,炼秋秘境,一丛僻静枫林外。
“抱我。”
余嘉元瞪眼睛:“凭什么?”
他听惯了余澜不加主语的祈使句,如今见这个小姑娘一展双臂,他就下意识地想躬身去搀着她了,简直是鬼使神差。
余挽江道:“是宗主先屏退了旁人,任凭这里仅留下了你我彼此。既不许澄叁师兄与阿牛他们近身,又知小女腿脚不好,宗主就当真这么狠薄的心,要弃一名弱女子于不顾吗?”
这一声腔调婉转哀伤,恍然一阵儿她便要泫泪欲泣了。
“停停停,我抱你还不行嘛,”余嘉元憋手蹩脚地将人打横抱起来,这才念叨说,“不是我故意欺负你,这炼秋秘境要各走各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才能看得出谁哪般机缘、谁哪般本领,你这样……演得可怜兮兮的,那我不就成帮你作弊了嘛?”
余挽江道:“演可怜假可怜装可怜,宗主再箍得用力一点,那小女便是真可怜了。”
余嘉元一愣。
余挽江温声吐出一个字:“疼。”
余嘉元正御风朝前,闻言一紧张,这才着急忙慌卸下几分力道,手臂松了些。
余嘉元道:“我这是怕你掉下去才——”
余挽江轻声道:“要掉了。”
余嘉元连忙七手八脚地扒拉了她。
余挽江又循循道:“手有些重,换来揽在膝弯下。”
“怎么那么多破事儿?”余嘉元骂骂咧咧,一寻思他以前被余澜抱过的样子,“这样,你把手打开,握在我的肩上。”
余挽江果然从善如流,手臂环到他脖颈上,在他耳边问:“仙长这般生疏,是家里的道侣没来得及教过你吗?”
余嘉元一激灵,像有一根戒尺拍打在后脖颈。
他哪里翻身做过主人?平时就只有被骑和被抱的份儿。
余嘉元想都不想,硬着嘴皮子说:“怎么可能?”
余挽江道:“是怎么可能有,还是怎么可能没有?”
余嘉元被问恼了,就连这寸寸挪探的赖皮态度他也觉得像极了余澜,干脆调转话题道:“你让那只鸡离我远点儿!”
“啾?”小鸡窝在余挽江的锁骨下,歪了歪脑袋,顺势叼了一口男人肉嘟粉嫩的耳垂。
“嘶——”
余挽江银铃似的一阵笑起来,余嘉元抱着她没手捂耳朵,更是恨得吭哧吭哧憋闷气。
怎么随便遇到个小姑娘都能像余澜似的制得他死死的?莫名其妙。
余挽江也不老逗他,顺毛摸道:“正好向南,再过一刻钟,嘉元宗主便停下来歇一歇吧。”
余嘉元气喘道:“我不累!”
话这么说着,等到了点儿,余嘉元还是乖巧地乘风而下,点地立稳,附近是一道避风的山壁。
余嘉元寻思了几分,顾及道:“小姑娘家家有难言之处,若你要更衣还是哪里不舒服的,我——”
“轰隆!”
忽然,如有洪钟敲响,那山壁豁然洞开,一道白烟仙雾扑面而来,恢宏的洞府无中生有,赫然便在眼前了。
余挽江笑道:“多谢仙长,还替小女寻得了这般的机缘。”
“我根本就什么也没……”余嘉元待要解释,却错愕地望了凌空上首高高悬挂的一张牌匾,“这是……她的字。”
“什么?”余挽江明知故问道。
“我此行的目的,”余嘉元倒也坦诚,实话实说,“送你们入秘境,顺手来收拾一下某位前辈的洞窟。”
余挽江道:“那想必是一位很亲近的前辈了,竟能让宗主一眼便识得她的笔迹。”
余嘉元嗤笑道:“儿戏罢了,她写给那几个男——其他人的字画能堆成一座小山。”
只见那牌匾是紫檀木制的,上边龙飞凤舞地落了四个烫金行草,会意“能屈能屈”。
那时候他还没被彻底驯服,余澜想灌醉他,借此哄得将他多睡上几次,于是才携了几壶精贵的花间酒来。
花好夜明,余嘉元喝了一壶,便有点微醺,推手婉拒。
余澜虎视眈眈道:“敬酒喝了,这儿还有杯罚酒。”
余嘉元瞥她一眼,道:“我才不傻呢,换你喝罚酒你乐意吗?”
余澜一扬手,却昂首饮尽了杯底,洒脱道:“罚酒若是够尽兴了,不妨也笑着喝一场,何乐而不为呢?”
余嘉元被她的歪理一通拧得眉毛斜了,半推半就真喝了好几壶罚酒,到夜半还缠着余澜赐墨宝给他。
余澜将他拢进怀里,尽情深摸了里外,这才像只敛足了的猫似的,随手划拉了几笔戏弄他叼着。
隔日醒来,腰酸背痛,余嘉元捡起地上凌乱的里衣,从内衬里掏出一张揉皱的宣纸,又是气恼,又是羞赧不已。
那日她一气呵成挥就的,正是这一幅“能屈能屈”。彼时余嘉元只当她是在羞辱他,气得将那纸团砸到她脸上,却不曾想被她用到了这里。
眼下,余挽江道:“不知小女可否能有幸陪宗主入内一番看一眼?”
“那不成!”余嘉元不假思索地否决道,“你且等在外边不要乱跑,我给你布个阵圈,一会儿就回。”
余澜那个老不知羞的,她才不顾及颜面,连“能屈能屈”这种帷帐之间的旖旎戏语都能堂而皇之地贴在大庭广众之下。
万一叫这小姑娘瞧见了什么戒尺皮鞭,他可洗不清了。
“如此,”余挽江垂了眼,“那可当真是遗憾。”
她哪里有腿乱跑,无非是恰好如愿留在此处罢了。
余嘉元瞧她低眉垂目,似是在隐晦地注视她那一双无力的残腿,心中难免有几分过意不去。
他顿了顿,一言不发,只是一股脑摆出来些陈设,暖炉、矮垫、小茶几、八珍糕、七巧果,甚至有小鸡爱吃的炒瓜子金仁。
布置妥当了,余嘉元支支吾吾地道:“那什么,你先吃着,我快得很。”
话音落了,如一阵清风过林,青年倒是干练利索,像毅然决然似的一闪身深入进了那洞府里,结界的光芒随之乍现,又归隐于无踪。
小鸡啄起金仁米来,嘎吱叫:“他倒是上道。”
余挽江生平爱享受,诸如八珍糕、七巧果之类的精巧糕点,她见了都能眉眼一弯,几个床宠也都知道这是她的喜好。
至于伺候小鸡的瓜仁和米粒,那也多劳烦了某位万宝楼主金光毓操心。
金光毓特意搜罗采买了许多稀罕美味的,还寄给余嘉元与傅承生人手一份,随身携带着,不可谓不叫作关怀备至。
余挽江意味悠长地道:“始终是调|教好了的,这么多年来难得合心意。”
睡起来也好,逗着玩也好,余嘉元都有一股执拗又真诚的傻劲儿在,诱得江姨姨怜惜。
小鸡叹气:“可惜了娘亲,现在哪怕找回了炼秋剑,咱也打不过他们了。”
“不妨事,”余挽江安慰道,“有总比没有的强。”
只见她缓缓一侧身子,先是指甲一点,轻轻敲击岩壁,暗合着某种阵眼的关窍。
很快,严丝合缝的青灰硬质一块岩石便翘起来一层。
“啾啾啾!”
小鸡凑上去一嘴,把石壳戳开,一道刺眼的金红光芒霎时间窜了出来。
“炼秋。”余挽江轻唤了一声。
“鋥!”
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金红柄,如熟透了的石榴一般透着血红色的剑刃,溢散着一股亘古的狠厉与腥杀之气,赫然悬在了正空中。
见了余挽江,炼秋剑似是激动不已,浑身震颤,发出一阵阵兵器脆利的鸣响声。
担心动静大了把余嘉元惹回来,余挽江安抚道:“不要这样喊,稍微轻一些。”
“嗡嗡。”
炼秋剑果真听了她的话,一瞬间收敛锋芒,喑哑了下来。
小鸡惊讶道:“它还记得娘。”
“三百年了,”余挽江一抬手,若有似无地拂过炼秋剑的剑锋,“若非是迫不得已,我原本希望一生都不再用你的。”
剑上的血光骤然亮起,又归于沉寂,映照着多少往事不堪回首,尽数皆是冤魂。
小鸡道:“它快觉醒剑灵了吗?”
“是它不愿自己生出来一个剑灵,凭白受我不喜,”余挽江淡然解释了,又摸了摸小鸡的细长尾羽,笑道,“快进去吧,难为你被我牵连得连家都没了,再不找一个栖息之所,凤凰变小鸡,小鸡再退就要变成鸡蛋了。”
小鸡过来蹭了蹭余挽江的脸庞:“我也想要娘亲快点站起来。”
夺舍重生后,余挽江得了一具先天衰弱的病体,法力不支,便只能将她腰胯以下的半身筋脉封起来,截住生机留给了小鸡。
是以小鸡活蹦乱跳的,余挽江却不良于行。
幸好顺利回到了旧地洞府,取得了她特意藏在这里的炼秋血剑。
“啾——”
小毛鸡纵身一跃,赴然投入剑身之中。
捎带片刻,余挽江拍拍腿,站起来一瘸一拐,又抻了个懒腰。
待到总算走路走得顺溜了,余挽江驻足一立,望向幽深的枫林:“道友观望了那么久,想必也算是老熟人了,不妨出来一见,是血海深仇,还是旧情难了,咱都好好叙叙旧,如何呀?”
稍过了片刻,一阵金风呼啸而过,只见那碧红的枫海之中,缓缓走出来了一个长身青衣的男子。
“果然是你,余澜。”
余挽江笑道:“一样的话,我猜——若有谁能不动声色地紧随在嘉元身后,又能一句话便被我诈出来,料想便是你了,承生。”
傅承生遗世独立,端着是一副高岭之花的作态,平日里与世隔绝,说起话来也不先寒暄两句,反倒是直奔主题。
他反问道:“你神识尚在,又身怀本命剑灵,方圆百里都尽收眼底,哪里犯得着大费周章地诈我?”
余挽江悠哉道:“余澜自有乐趣在这此,便是能引得某位小古板肯与我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承生不也情愿一路费工夫,这才寻到我面前来了吗?”
傅承生沉默一阵,低沉道:“我是来向你寻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