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工作回归正轨。
新买的考试教材送达,**将书放在侧手边的文件架上,工作间隙,会拿来翻一翻,又买了网课,存在IPAD里。
梁端每次倒水,都会悄然走到她身后,一动不动,而后专挑聚精会神时,突然冒出一句——
“武经理,您坐您坐。”
**始料未及,慌张遮掩,总是被吓得把笔和书扫落一地。
但凡这时候,何大爷就会跳出来帮腔,指着那小子说:“你说你,好好一男子汉,吓人家小姑娘做什么?”
梁端反道:“我哪有吓她,喏,人不就在那儿。”
**刚把东西捡起,听见他的话,没拿稳,又失手滑落,这一次,老天开眼,一指厚的书,正好砸在梁端脚背上,他瞬间闭嘴。
结果往往谁也没讨着好。
**被吓唬几次后,也开始思考起看书是否合适。
这事好比博弈,对她来说,不忙时能有效利用碎片时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书不比玩手机好么?但出于领导角度,自然不想看人闲着,你要做别的,是否就说明你仍有空闲,事情会否会大批量落在头上?
苦于无解,**走上了与项目老大斗智斗勇的生活。
但她这个人,做事向来激情投入。
有一日,梁端跑现场参与检查还没回来,何大爷又不知上哪儿唠嗑,办公室清清静静,**看得太入神,进了人也没察觉。
等人走到身后,默然而立,**虽知,却只以为是梁端。
直到那人开口——
“除以10,不是除以5,着陆磁方向角度为91°,那么标志号码应该为09。”
这低沉中带点幽默感的声音……
**把鼠标甩开,仓惶回头,捂嘴惊呼:“武经理,我马上做……”她把手边的纸片文件图纸都翻了翻,发现今天的工作已然做完,这才猛然想起,现在已是下班时间。
那一瞬间,她脑子里生出十七八个念头——
会不会被误会自己偷懒不是个踏实的人?
会不会被加派工作任务?
会不会……会不会被记恨,以后难以相处?
……武经理喜欢什么?要不然送点礼?要不说两句好话?等等,好话怎么说来着,和徐采薇住了这么久,怎么就半点没学到呢?
就在她极度纠结时,武经理将手掌落在桌面上:“好好考,不懂的就去问严桓,他民航方向的知识比较厉害,毕竟是航空大学毕业的。”
严桓这个人,**听徐采薇提起过,也在这家公司,不过是另一个项目经理下的技术负责人。
**张了张嘴,想说的话都涌上喉头。
武经理看她发愣,不由笑了笑:“怎么了,没有联系方式?这样,我到时候在微信上推一个给你。”
“不是……”**慌乱地摆手,又发现话里带歧义,急着解释,最后憋出一句:“那武总您呢?”
“我?”
武经理指了指自己,哈哈大笑,这笑声中遗憾与释然参半:“我是土建出身,早些年经手的都是民建项目,后来公司业务扩展,在机场方向打响名号,就被调派过来。后来也想过考一考民航,不过没成,工作忙是一回事,主要还是上了年纪,分心的事多,再没有小伙子时候的精力……”
现下内卷严重,想获得同样的回报,需要付出比过去更大的努力,没有哪个行业不需要终身学习。
业内是残酷的,早年没习得拿得出手的技术的,而今心有余而力不足,迟早会被淘汰。
**听得认真,武经理便又与她多聊了聊,从项目生活,说到未来打算,最后感叹道:“公司最早那批拓荒的,很多人都没有条件,被赶鸭子上架,有的四五十岁没两年快退休的,坐在那个位置上战战兢兢,为了一个证,为了个签字挂名权,还得熬夜看书。所以趁年轻,多学一些,不只为现在,也为将来。”
何大爷毕竟是公司的老人,在办公室坐一坐,时不时就有老哥哥们抽空递根烟,往走廊里一站,闲扯家常。
而后**在门口打印资料,能听个一两句。
他就曾和人聊起过,公司里不少中层小领导,吃着早年红利上位,手头经验有,项目也干得不错,但是亏就亏在考试不行,年轻时候没把硬骨头啃下来,现今不老不小,想保住地位,还得跟年轻人一块学习考试。
武经理这般直白地提点,**深觉受到信任和鼓舞,激动不已,大声回了个“明白”。而后,武经理抬腕看表,冲她点了点头:“别熬夜太晚,先走了。”
**面露乖巧:“我会注意的。”
走到门口,武经理突然板起脸,十分严肃:“我是说,不要耽误第二天的工作!”等那丫头露出恐慌的表情时,这才一改方才,笑着改口:“……身体最重要。”
等人彻底没影,**把大门虚掩,抚了抚心口,长舒一口气,心中滋味十分奇妙——
按照职场剧的套路,难道不是该使绊子?
或者眼里容不下沙子。
又或者,恨不得员工一天二十四小时奉献在工作上。
原来,领导也不是这么可怕嘛!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这时,刚关上的门又被大力推开,柯柔边走边说:“梁端,上次你问的变更的事情……嗯,他不在?”
**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空座位,木讷地摇头。
柯柔却没在意她的反馈,而是盯着她的脸,疑惑地问:“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刚才……”刚才武经理来过,过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背影,于是,她走上前虚搂着**的肩膀,关切地说:“看书被逮到了?”
“啊?嗯……”
这个反应,铁定是被抓包骂懵了,柯柔自以为了解始末,当即安慰道:“环境就是这样,是有些不太友好,你要知道,国企里头那些小领导,很多学历和技术证书跟不上,压根儿没法跟我们比,怕就怕我们这些后起之秀抢了饭碗位置。”柯柔嘴皮子翻得极快,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话语里所带的恨意:“哼,就算不是,也怕跳槽,当然得防着点……”
**解释:“不,不是……”
柯柔打断她的话:“不用说了,我都懂。”
从前,比柯柔走得晚的人很少,近些日子,**晚上都在办公室埋头苦读,她离开时自然会多注意一眼。
都说努力的人惺惺相惜。
冲那份认真,柯柔觉得,她们是一路人。
**还想解释,柯柔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正兀自往下道:“没事,好好学,好好考,以后想跳就跳,谁还看他们的脸色。”
“才刚来,说这个不太好吧,”这下,换**敏锐地察觉她的不对劲,小心试探,“柯柔你……”
柯柔小声嘟囔,暗暗把拳头握紧:“总有一天我要回机关。”
**还想说点什么。
这时候,梁端收方回来,像是落了东西在办公室,专门多跑一趟看看,看**发怔,便快步走过,将冰凉的手往她额头一靠,稍稍用力往后推:“别装傻了,加班!”
**翻了个白眼,但身体很老实地把桌上的教材和草稿纸收捡。
谁都没想到,柯柔跳了出来,强制干预:“诶,先来后到,梁哥,云丫头已经被我征用了。”
嘴上说,手头帮着收东西,趁背身遮挡时,把那两本书偷偷夹进自己手里的文件,不等他回答,拉着**冲出了办公室。
**老实,边走边问:“是什么棘手的事么?”
柯柔在她额上一点,笑骂道:“你傻呀!”而后,把**推到自己座位上,扫开桌面的杂物,自己则换去了无人的空位,“你就在这儿好好看书,这个点办公室没别人,清净。”
老实说,梁端并非是个偷奸耍滑的人,他说有事,没准真有事。
**指了指墙,略犹豫:“……会不会比较急?”
“让你看书还不好,难道你想跟他一起加班?”柯柔语气加重,似乎比本人还无法忍受,“而且两个人一起看书,更得劲。”
**低头翻书,不再开腔。
过了一会,柯柔口干舌燥,伸手去摸杯子往嘴边送。
一口喝得急,呛着喉咙,手持不稳,水漾了出来,洒在脚上,她就着滑轮将椅子向后退,俯下身擦拭,正好瞧见**的小白鞋被污泥溅起好几个斑点。
“你这得洗。”
**低头看了一眼,要知道,她从来没洗过鞋,像这样的小白鞋百来块一双,脏了用湿毛巾擦一擦,擦也擦不干净扔掉再换也无所谓,反正也不贵。
至少以她的家世来说,还看不上眼。
她忽然有些局促,万一柯柔找她探讨洗鞋的一百种妙法,她可半个字说不出来。那转头看书,是不是又不太礼貌?
“洗……洗……”
柯柔接上话,很仗义:“放心,洗得出来,要是怕发黄,我教你个方法,你就……你就拿纸巾,晒的时候给它裹上一圈。”
“真的?”
“试试就知道。”
柯柔放下杯子,给她拿了个一次性纸杯,倒上水:“你去留学是公费么?”
**说:“不是。”
柯柔手上紧了紧:“那……是不是花费很高?噢,我差点忘了,还有奖学金,听说奖学金都给得挺多,应该够生活了,实在不够,还能勤工俭学,不是说有许多留学生去中餐厅打工么?”
工科的奖学金确实高。
**赶忙点头:“嗯嗯。”
柯柔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我就知道。”
**疑惑:“知道什么?”
她却又不说了,深深地凝视身前的女孩,想从她的单纯和天然呆上看到曾经的自己,许久后才举杯,以水代酒:“祝愿我们以后都能财务自由,都能有……更多的选择。”
“选择……”
“是啊,呵,选择,”柯柔意有不甘,“像我们这样有几分才气骄傲,却苦于出生穷困,苦于原生家庭的,只有更努力,才能有更大的平台,更好的出路。”
“现在不好么?”
**不解,现下这公司在行业里已算鳌头,换哪家不都是如此,干的工作又有多大的区别?何况徐采薇这个资料员负责项目人工费报表,她这个室友沾光,还是知道一些,起码同行比起来,各种福利叠加,已属不错。
柯柔惊疑:“难道你想一辈子待在项目上?难道你想一辈子东奔西跑,四海为家?你怕是疯了?你难道不想过上那种光鲜亮丽的生活,在朋友圈晒诗与远方?你再看看,这里的人大多什么学历,除了梁端,就没几个比你我学校好学历高的,你难道不会觉得憋屈?”
**被她怼得张口结舌。
憋屈?
说实话,她曾为不适应的生活苦恼,也为思想碰撞而困顿,甚至因为领导的工作方式而大感头痛,但她从来没因为自己条件好,周围的人不如自己而看不惯,更不会因此觉得憋屈!何况,这不是优势么?出类拔萃也应该更容易才是。
柯柔情绪过于激动,这种站在不同角度的博弈与辩论,没有争个你对我错的必要,**只能委婉地说:“大概吧,你说得不无道理,只是,我可能从来没想过。”
听她开口,柯柔好受了些。
看她平日那简单的样子,柯柔把**的发言归于不会为自己谋算的包子性格,很快平静下来:“反正,我只跟你一个人说。我每天都告诉我自己,现在咬咬牙,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调回总部机关,我不比别人差,凭什么在这里风吹日晒,他们就能朝九晚五,在办公室喝喝茶就算上班。”
**顺着她的话,发自内心赞叹:“你这么努力,一定能调回去的。”
——
十点左右,柯柔说有衣服要洗,这个点正好能抢到洗衣房的洗衣机,便匆匆收了东西往宿舍赶。
**不好意思再赖在人家的地盘,将书册一卷,“鬼鬼祟祟”往自个办公室探头。
屋子里漆黑一片,只剩两块电脑屏幕发着幽光。
梁端从来不关电脑,说是几个计价软件连带CAD,存的数据多,频繁开机反而容易出故障。
看了看时间,出去浪的徐采薇这会估计回屋,正在洗澡,**懒得抢,预备把手头的章节看完再走。
回寝室可没这样的环境,能不被打扰。
办公室后头,正对A区停车场,白炽灯亮起的一瞬,梁端隔着挡风玻璃抬头上望,挪开surface,将座椅调直,开门下车。
桌前看书的人格外投入。
他没有惊扰,而是稍稍退开,退到视线死角,撑在二楼栏杆上,目睹四面的灯火次第暗灭,直至屋里的人起身收拾。
**没想到这一看就看到那么晚,出门望了一眼,发现整片办公区黑漆漆,还有些发怵。
屋子里是最后一盏灯,如果关闭,就只剩安全出口的幽绿和应急灯的微光,如果不关,浪费电总是不好……
就在她准备放点音乐,或是找庄晴接个语音时,迎面撞上梁端。
**吓了一跳:“啊,你还没走?”
梁端越过她,径自入内,一副匆忙的样子:“回来拿东西。”
这个点回来拿东西?
**好奇多嘴:“你不会已经开车回镇上了又掉头吧?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说着,她还扶着门框,东瞅西瞅了两眼。
梁端不耐烦地挥挥手,赶人:“问这么多做什么?不想回去那就多留一会,待会把灯关了。”
**被踩了痛脚,转头就跑,边跑边喊:“你记得关灯!”
等她“噔噔”下了楼,梁端抱臂,在桌前站了一会,随即步出,直至目送她离开办公区,回想起她方才溜之大吉的窘样,这才抿唇一笑,回头关灯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