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夜归人 第16章 蟹爪菊影

风来少辛二人望着书稿面面相觑，饶是胆大如少辛，也知此事儿非同小可，不觉面上都有难色。

还是风来笑劝，“小姐，您在这孙府跟正经小姐们是一样的。每月都有份利，何必要做这种事儿呢？万一叫人发现了，您这一辈子的名声可都毁了呀。”

飞镜却显然在此事上下定了决心，听到风来的劝解既不恼怒也非迟疑，只是蹲在早已熄灭的火盆里挑挑拣拣，试图再找出一两页没烧透的纸张出来。只可惜孙敏是个较真的人，当真是看着火盆里的话本尽数化为灰烬之后才施施然离开。

面对着一盆纸灰，飞镜肉疼地直皱眉头，又见身后风来迟迟没有动作，这才叹了口气道，

“我来这长安城也不过几日，然则背地里旁人是如何说我的，我也是心知肚明。世人都道我是贪图孙家财产权贵，更是看准了孙老爷念旧情场长便以死去的父亲要挟。这其中诸多言论虽曲解甚多、非我本意，但我的确存了想嫁与六少爷的心思，无论如何都是我高攀了。”

“族姬对我多有怨怼也是情理之中，说起来，我这样的身世，确是拖累了六少爷。如此说来，孙家待我已是仁至义尽，怎好再厚着脸皮享受孙家的钱财？”

少辛是有几分痴气的，见到飞镜如此却是不愿意道，“小姐您何必如此说？这老爷的命是您父亲救下的，而婚事又是老爷亲自订下的，您，更是老爷亲自请来的。如此便说明小姐您自然是值得的，您又不是巴巴儿地自己凑上来，凭什么要这般小心呢？”

飞镜站起来，十分委屈地叫人将火盆抬下去，只求一个眼不见为净。待二等丫头瑞儿进来将火盆抬走，这才回道，“你心疼我，才会这样替我设想。只是我如今只不过是住进这孙府来，外面便早已传得不像样了。其实旁人说的我也不在意，我所做的，不过是只求自己心安罢了。”

“更何况，你们是在孙家这规矩森严的高门大户待久了，于是做事愈发思前想后。什么事都是越想越做不成的，这书稿我从前在家便买过几回，但是动作很干净的，我既不用自己的名字，也从不自己出面。外面的人只会识得‘梦川茫茫客’，认不得我田飞镜的。”

少辛一见飞镜这般有法子赚钱，同旁的官家小姐一点都不相同，愈发觉得自家小姐能力十分了得，此刻更是替她不值，“小姐，要我说，您这样的人儿，样貌好能力好性格好，什么样的好人找不到？何必吊在这一颗树上？日后便是嫁给了六少爷，可是族姬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您只怕更难事事舒心的！”

风来在一旁瞪她，恼她说话太过僭越。

飞镜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托着兔毫盏的不自觉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什么偏头迟疑问道，“难道六少爷.......不是很好的人么？”

“我.......”

一句话把少辛堵得说不出话来，飞镜倒是被她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兔毫盏又被送到唇边，她轻呷了一口，“这世上哪有人事事顺心的，左不过都是这头满溢了，另一头就亏损些。”

“只要我自己觉得值得......这一切便都是值得。”

风来在一旁听着，又看着飞镜这如同低喃一般的最后一句，心下也是一阵酸软——谁能想到她家小姐竟是这般的情根深种，不过是堪堪见了六少爷两面，便已是情根深种。古言有云红颜祸水，却没人说过这男人要是太过玉树临风，也是一种罪过呀。

于是为了飞镜，心里倒撑起一股从前从没有过的勇气来，“小姐，您不必说了。您的心思我都明白，我这就去找章宏去，您放心，我必定不出岔子。”

待飞镜抬起头来，风来早已将书稿放入怀中风似的往二门奔去。

只留下一脸茫然的飞镜与还在替她不值的少辛四目相对。

“不是......她明白我什么心思了？”

少辛站在下首，闻言也是糊里糊涂地摇了摇头。

飞镜也是抿嘴直摇头，不懂风来怎么忽然像个女将军一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但也不再纠结——此刻窗边摆着的秤漏仍是缓缓流着，偶尔有雨丝飘来打落在水面上，惹得浮在湖面的莲藕状浮子也不得片刻安宁。

此刻正是巳初，想必老太太也是收拾妥帖。尽管老太太也并不认定她便是孙曦的媳妇，可是老太太待她的好，飞镜也是铭记在心的。这几日偶尔得闲便时常到绵慈堂去坐坐，陪着老太太说说话，不然便是坐在案头替她抄些佛经来供奉香案。

飞镜还是很喜欢去绵慈堂消磨时间的，一是老太太对她是当真的疼爱，二是每当在绵慈堂里陪老太太闲聊，她总是要说起田父的。哪怕只是寥寥几句，可对于飞镜而言却是久旱甘霖，点滴都不敢忘记。

平心而论，飞镜是有惹人喜爱的本领的。这事儿只有田飞镜自个儿知道，她实在是很会骗人——她看出了老太太不喜孙桦轻浮，可对于不苟言笑的三孙女孙敏也是暗觉活泼不足。是而每当她走进绵慈堂后总是捏造出一个崭新的田飞镜来，做事体贴性格沉稳，面上总是带笑偶尔也要趴在老太太的膝盖上撒个娇。

这股子谄媚劲儿实在是为田飞镜本人相差甚远，可很显然，这是个老太太满意的田家小姐。

即便是田飞镜本人也并未觉得终日带着一副面具示人有何不妥，她天生善于此道，通过伪装来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和可规避的风险，这行径给她带来的安全感早已远远超过她伪装时的疲惫与不耐。

她只是没想到今日绵慈堂竟还有旁人。

少辛一向很乐意陪着飞镜到绵慈堂去。她们主仆二人来到绵慈堂的时候，还没进正厅便出来了个小丫头通传，说是今日小万神医来给老太太请平安脉，还请飞镜在前厅稍作片刻。少辛收了伞，飞镜笑着寒暄，“今日有雨，路上不好走，只怕也只有老太太有这样的面子了。”

其实飞镜并不知道那丫鬟口中的“小万神医”究竟是何人物，不过是觉得既然是“神医”，那必定是很难请到罢了。

此刻雨势已比晨起时笑了许多，院子里空气清新，飞镜在屋里憋闷许久，此刻也不急着去前厅等待，只说自己在廊下站会儿，趁着这功夫好好欣赏一番绵慈堂的蟹爪菊。于是只赶走了那小丫鬟，和少辛两个人站在廊下的蟹爪菊花丛旁，主仆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少辛自小是在绵慈堂的院子里长大了，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能说出门道来，是而都是少辛说得多，飞镜歪着头，可落在蟹爪菊上的目光早已空洞，只是偶尔敷衍似的“嗯嗯啊啊”一番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吱呀”——

“小万神医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

韩嬷嬷的声音响起，飞镜闻声扭头，却在看到那神医面孔的同时，熟悉的清冷声线紧接响起，

“区区小雨不碍事。听说国公爷最近身子也不大爽利，我正好去前院看一看。”

冥冥中像是有预感一般，那偏头说话的白袍少年也是扭过头来，正对着一脸震惊的田飞镜，不觉也是一愣。

来人竟是万慧明。

没想到她们口中的“小万神医”便是他。

......多年不见，他已到了被人尊敬仰慕称为“神医”的年纪了吗？

明明记忆里的他，还是从前浮玉山脚和她比赛认草药失败后，被她讥讽地恼羞成怒愤而出走，最后又装作无事发生找她说话的邻家哥哥啊。

他从前见到她时不是总爱脸红的吗？

如今......怎么不再了呢？

结果仍是飞镜率先开了口。

毕竟她十分了解他的不是么？于这虚情假意这一事上，他一向是不擅此道笨拙狼狈。飞镜怎么会逼他，于是少不得是低头冲他行了礼，这才像是第一次见到万慧明一般扭头笑着问韩嬷嬷，“嬷嬷，这是？”

“这是小万神医，专门来给老太太请平安脉的。”

“原来如此，小万神医医者仁心，如此雨天还专程前往，飞镜替老太太谢过小万神医了。”

说着又要福下身去。

万慧明这才回过神来，嘴上连道“岂敢岂敢”，伸手就要将她托起。

却不想飞镜微不可闻地一个侧身，也不知她是如何动作，万慧明的手便落了空。

韩嬷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在一旁笑道，“小万神医，您这边请？”

而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小万神医此刻只是仓皇地点了点头，还没等身边的药童撑起伞来，他便一人走近着雨幕里。

“少爷，伞！”

药童连忙追了过去，可万慧明却摆了摆手，“侍雨，赶紧跟上，不要耽误国公爷的时间。”

“田小姐，咱们也进去吧？”

韩嬷嬷在前面引路，飞镜点了点头跟了上去。鬼使神差间，她低头看了一眼指尖，原本白皙圆润的指甲边缘被植物的汁液染成浅绿。一阵风雨吹过，前厅的帘子被顺势吹起，只见廊下一朵蟹爪菊不知何时被人掐断了茎子，正垂头丧气地卸歪在浓淡相映的碧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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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蟹爪菊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