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 第76章 第九章·穆辽郡·选拔

穆辽郡南郊。

冬日的荒山静谧，突然一行飞鸟被惊起。

经年荒无人烟的山林中，不知从哪冒出一群满脸涂泥、头戴干草、背上背着大包的士兵，正排着稀稀拉拉的蛇形长队向前跑。打头的几个眼闪精光，神态十分轻松，仿佛一身使不完的牛劲；中段的近百号人通过步幅的稳定程度可以区分，有的在勉力支撑，有的在保存实力；而最后吊车尾的一大群人十分实诚毫无掩饰，喘着粗气满脸通红地连跑带走；还有实在跑不动的干脆四脚着地往前爬。

“我感觉我要死了……”跑在中段的黄明砚抹了一把脸上咸馊馊的泥水，眼神十分绝望。

“快跑两步，别和个爷们似的磨磨唧唧。”原本跑在她前面几个身位的董笑利回头看了她一眼。

“……”黄明砚有心骂人无力张嘴，她此刻喉管烫得呛人，肺里像有火烧。

这场选拔斩首前锋队的测试已经进行到第十四天了，今天即将出最后结果。这十四天里，她们每天天没亮就被号角声惊醒，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去迎接各种花样百出而未知的考校。

一开始看到斩首前锋队征募的消息时，所有人都热情高涨，九城盟军全军几乎九成以上报了名，然后在选拔第一天就被淘汰了一大半。

也不是她们不想坚持。第一天的考校是背着一钧重的行囊连续奔跑七十里，听起来不复杂，但真跑起来就会发现二十五里的时候是一个大坎，如果没有特别训练过的话，人的身体在跑到二十五里的时候会催生自保机制，例如脱力、呕吐，严重的还会昏迷。被淘汰的那一大半基本都是倒在了这里。

第二天照样还是负重跑山路，就在黄明砚好不容易捱到终点，以为可以回营帐睡觉的时候，发现终点处有一辆纯铜战车，嬴月灼站在车上，微笑着冲她们招手：“每人推车行进一里，来回十次。”

开、开玩笑呢吧。

这战车是纯铜的，重量近乎是她们体重的二十倍，这谁能推动？还要推十里路？

黄明砚还没来得及发出质疑，就见董笑利从自己身后几步走上前去，第一个推了起来。

董笑利原先抡铜锤的，现在改用斧，上肢力量极强，她的大臂几乎有黄明砚的三倍那么宽。只见董笑利丹田一沉马步一扎，毫不费力地推着纯铜战车、连同战车上站的嬴月灼一起，轻轻松松地来回推了十里。

开玩笑呢吧……黄明砚觉得自己在家犁地都没她这么轻松。

最后黄明砚还是咬着牙完成了这个考校。“死也不能输，老董能行凭什么我不行！”黄明砚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在完全力竭的状况下推完了最后一里，完事连直起腰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最后不得不被董笑利背回去。第二天早上醒来，全身上下从胳膊到大腿、从肚子到屁股都像爆了炸一样酸痛。

但第三天的选拔仍在继续。

照例是负重跑七十里，但从这天开始不是简简单单跑完就行了，她们还要遭受自家魔鬼主将神出鬼没的突然袭扰。嬴月灼会从各个刁钻的盲区角度例如山体转角或者树上突然冒出来，向她们发起袭击。她们必须和她过完十招，否则就算淘汰。

嬴月灼一开始还算守规矩，每天袭扰三次，每次从武罗第一式开始，渐次到第二式、第三式，十分有规律。从第六天开始，袭击变成了每日五次。第八天，有人上来就遭到了武罗第三式。

“简直不讲武德。”那人抱怨道。

不讲武德的还在后面。到了第十天，有不少人声称自己遭到了武罗第六式的袭击。“太超纲了”、“嬴月灼脸都不要了”成为当天九城盟军营里被提及频次最高的短语。

“这才哪到哪啊。”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半炷香后，月灼十分无辜地掏了掏耳朵，“我师妇当年训我的时候，可比这还狠十倍哪。我连武罗二式都还没练会的时候，她拿武罗九式打我啊，我找谁说理去。”

小嬴将军的辩解被淹没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唾沫里，无人搭理。

除了在前线招恨，月灼在后勤军中也没捞到什么好脸色，其中骂得最狠的是祝宁安，饶是她带了一百多号医师来，每人每天都要收治几十个跑伤了的伤兵，还没正式上战场呢，工作量就比之前翻了几倍。为此连姒颐大人都被惊动，亲自找来月灼私谈，对选拔方式表达了担忧。

“您知道执行斩首任务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吗？”月灼忙中抽闲地接待了前来质询的领导，问得十分认真。

“体力好？”姒颐看着这些选拔任务，全是高强度考验体力。

月灼摇摇头：“不，是意志品质。设置这些选拔任务并不是为了考校她们谁体力最好，而是为了看看，当她们体力被消耗干净以后，是否还具备执行任务的能力——这需要的不仅仅是体力，更是心力。体现的是一个人对自己意志的掌控，和对信仰的忠诚。”

姒颐听完感觉自己无法反驳。于是祝医师继续骂骂咧咧地加班收治浩如烟海的各色跑伤伤员。

最终，在第十四天还留在选拔场上的只剩一百六十个人，黄明砚十分庆幸自己还站在这里。而今天即将再淘汰一百人，只留最后六十人。

“今天会有几个新科目。”例行的负重七十里跑完以后，等在终点的月灼十分愉快地向大家宣布，“你们的最终成绩不仅与这些新科目挂钩，也要综合你们这十四天的各项表现。所以大家也不要紧张，放轻松，尽情尝试。”

她是不是以为自己很会安慰人？底下一片磨牙切切。

第一个考校科目是爬绳子。三股藤麻绞成的绳索从七十丈高的山坡上垂下，她们需要攀着绳索快速爬上山顶，再从山顶攀着绳索快速下降到地面。

“对了，有几个人会绑这种绳结？”月灼随口一问。

在场只有寥寥十几个人举起了手。

月灼抿抿嘴，想着从明天开始全员要加练半个时辰，专练打结。随后她猛一拍手，示意考核开始。

黄明砚望着那高高的山崖和长长的绳索两眼一黑。完了，她恐高。

恐高这种事和是否勇气无关，是一种纯粹的本能反应。一个运气好的步兵打一辈子仗也难碰到一次需要登高的时候。

但黄明砚显然运气不怎么样，她顿了一顿，随后硬着头皮往前冲，抓着一根藤绳向上爬，努力抬高脑袋，不让自己的余光有往下瞥的机会。

上去还算顺利，黄明砚上了山顶后，才发现山顶还有一堆路障，她们必须快速穿越这些用大石块和大树桩子堆成的刁钻路障，或爬或滚，或钻或跳，同时躲避她们神出鬼没的主将不知从哪里扔出来的石块。

尽管大腿被飞过的石块擦了一下、后背被石块正面击中，但黄明砚仍然十分快速地完成了过障。只要在平地上，她就是一个出色的步兵。

在路障的尽头，是陡崖速降的绳索。黄明砚冲跑冲得太快没刹住车往陡崖下瞄了一眼，顿时心跳暴增、手脚发软。

旁边的几根绳索上，过障更快的徐嫶和董笑利也已经赶到，董笑利将绳子绑好在自己腰上，然后面朝陡崖、背朝虚空，不断用脚尖踮着崖面，一荡一荡地降了下去。

徐嫶则更加轻松。她甚至没有用绳子绑住自己，只是单手拽着绳子，另一只手拿着长剑，防御可能来自主将嬴月灼的石块偷袭。然后她背对陡崖，面朝地面——黄明砚注意到这个视角更有助于观察周边环境，躲避来自地面上的敌人的袭击——然后徐嫶就这样神仙一样单手拽着绳子，仿佛走路一般从陡崖上飞了下来。

两个战友的成功鼓励了黄明砚，她觉得心跳缓和下来一些，于是学着董笑利的法子，用绳子在自己腰间缠住，然后双手牢牢抱住绳子，小心地迈下了陡崖。

双脚刚一悬空，刚刚缓和的心跳再次爆表，无论黄明砚怎么回忆方才徐嫶和董笑利稳稳落在地面上的场景，她的双手仍然在不可控制地发抖，双腿更是抖得厉害，原本应该借崖面的力向下冲的时候，她没来得及伸脚尖，结果膝盖直直撞上崖面，疼得钻心剜骨的。

更倒霉的是，她绑在腰间的绳索打结没打牢，在这个她的手和脚都软得没力气抠墙的时刻，她腰间的绳索还松了，瞬间全身没有任何一点能着力，整个人只是直直地向下坠。

“啊——”黄明砚以为自己叫得很大声，事实上惊变之下她连声音都没发出来。

下一秒，她感觉到有人接住了她。

那个怀抱温暖而有力，在两下轻踮崖面之后，很快带她安全落到了地面。黄明砚睁开眼，看到了自家主将黝黑的侧脸和利落的下颌线。

月灼找了个有干草的空地，将黄明砚放在干草堆上，看到远远有祝宁安的人跑过来，心下稍安，低头对黄明砚道：“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接下来你不用比了。”

黄明砚本来就是陪跑，她已经被升为第三副将，就算她真能冲进前六十名，最终也得把名额让出来，乖乖站在她三将的站位上去，所以月灼对这个意外淘汰的结果十分满意，把人移交给队医，就起身继续去盯选拔了。

倒在最后一关的黄明砚本人则十分郁闷，这波到底是没让她装到。她本来都想好了自己到时候的得瑟场景——凭实力冲进了前六十，嘴上还十分谦虚地表示自己要去当副将，只好把机会让给顺位的下一位勇士——这个想象中的场景已经让她暗爽了好久，可是今天！她竟然十分丢脸地在最后关头被淘汰了！

黄明砚悲愤仰头望天，都怪嬴月灼设计的破考题！在哪考不行，非要在陡崖上考！

但是她刚刚接住了我……原本骂嬴月灼脸都不要了骂得十分顺畅的黄明砚突然滞住。

就这么两厢一纠结，以后连骂人都不能爽爽骂了的小黄副将心中更悲愤了。

随行队医很快赶来，黄明砚在她们的照料下喝了点糖水、吃了点干粮，很快恢复了正常。闲来无事，她观摩起了剩余的选拔。

其实经过了十四天的选拔淘汰，每个人对彼此、对自己的实力水平都有了大概的了解，如果不是因为恐高被刷下来，黄明砚有底气自己肯定能进前六十，大概排位在四十多位。

而黄明砚心中的第一，同时也是很多人心中的共认第一，是徐嫶。

徐嫶实在是没有短板。在横渡神恩河那晚，徐嫶已经展现了她的过人本事，而在之后这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中，黄明砚惊讶地发现，徐嫶无论在水下还是在陆上都强悍得可怕。

此刻徐嫶正在蹲身调试弓弦，她快速地将弦拧成让自己舒服的松紧度，随即站起身，校了校准星，转手拉弓搭箭，正中嬴月灼在石壁上画下的靶子。箭头深深没入石壁之中，犹自去势未歇，显示出射箭者的不俗臂力。

黄明砚眨了眨眼。看徐嫶玩任何兵器都是一种享受。她核心极稳，四肢修长有力，举止舒展，无论她舞刀弄棒还是拉弓射箭，都显得沉稳而又灵动，就好像有许许多多的灵气随着她的一跑一跳而在她周身涌动。

“啧，看谁呢。”路过的董笑利在完成考核的间隙看到了路边一脸沉迷傻样的黄明砚，笑道。

“看你。”黄明砚双手托腮对董笑利捧起一张齁人的笑脸，成功地看着董笑利干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