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灼打量着十步之外的骸骨形巨虫,寻找可以下手的地方。这些巨大的土宗虫,它们似乎并不愿意在地面久留,蠕动着骸骨一般的身躯,急切地想重新钻回地底。
她经过两轮出剑试探,发现土宗虫的攻击力并不强,它们在骸骨一般的外壳下,是一大摊柔软的肚子,像她小时候养过的吐丝的蚕,剑一戳进去,就会流出许多脓液。它们缓慢笨重的还手在月灼眼里简直像是撒骄,问题只在于——它们总是不死。无论月灼将它们完全割成几块,还是直接将看似头颅的那一段斩下来,它们都还在照常蠕动。甚至那些断肢会自己挪动到一起,又重新粘合起来。
和月灼干掉过的孝兽和蜃尘仸比起来,土宗虫既不出声也不进攻,它们常年躲在地底,一旦被揪出来也还不了手。它们只是将人囚禁起来,无声而隐秘地吸食人的血肉,可是,它们却又怎么都不死。
土宗虫的危害性,因为其隐秘而间接的进攻方式,被大大低估了。月灼看着这一村受害的人,想到渠氏一族还繁衍出多少个村子,深刻怀疑土宗虫才是吞噬人血肉最多的仸畜。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也杀不完。
月灼开始感到焦灼。
她运起开莲步法,足尖轻点从土宗虫长长的躯干背上掠过,又几个起落跃到了祠堂檐上。
祠堂的最深处,赫然是一座丹炉。丹炉由乌铜打造,上下三层,左右各有一龙头作为把手。土宗虫首尾相连的骸骨一般的躯体,末端连着的正是这座丹炉!
原来这群庞大而藏于土底的怪物,只是一群吸食血肉的传送带啊。看样子,得从这座丹炉下手。
祠堂的中央空地处站着一个老头,正是渠家村的村长渠朝宗。
月灼立于祠堂高墙之上,临风呸了一口,一坨口水精准地糊在了渠朝宗脸上。月灼挖了挖耳朵,享受了半刻钟渠朝宗气急败坏却又跳不上来的大骂。
月灼悠哉游哉地落在地面上,打量着丹炉:“这座炉子修得不错啊,冬天烧火应该很暖和吧。渠村长身材这般干瘦,塞进去的话想必是把好柴。”
“哼,果然是蛮夷,根本不懂得丹炉的妙用。”渠朝宗捻了捻稀疏的胡须,“‘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阴阳为碳,万物为铜,化为异物兮,又合足患。’这也不是我们说的,你们金乌神女教也是这么说的。”
“放你爹的屁!”月灼怒目圆睁,“金乌神女教说的是用世事历练自己的心,可不是说真要你把活人往丹炉里塞!你们蛟族自己既蠢又贪,不愿意去理解典籍真义,倒是好意思往女神身上扣锅!”
月灼取下背后的长戈:“你把你自己炼为异物我也没意见,你倒是自己往炼丹炉里跳啊。你不跳,你抓活人当耗材,你还给我讲上道理了?!”
月灼长戈一挥,渠朝宗两眼一闭,却只见月灼全力一击朝他背后的丹炉劈去。
这干巴老头反正没有威胁,还是留给姬总教头亲自料理。
然而令月灼诧异的是,丹炉竟然毫发未损。她的全力一击少说也有三石重,竟然连一条划痕都没留下,倒是她的长戈刃口卷了边。
月灼也不纠结,她转身再度跃上高墙,在人群里寻找旗手,传递炮轰指令。
“火炮手已就位!”很快,远处传来禀报。
月灼轻盈跳开,一边打手势:“给我轰!”
一块巨大的着火的圆石从一里地外破空而来,落在祠堂偏殿上,周边的墙体轰然倒塌。渠朝宗连忙抱头鼠窜。
祠堂里被炮轰出的小火熄灭后,只余下灰烟和满地断壁残垣。
然而尘烟散尽之后,那座丹炉仍然丝毫无损。
……真是邪了门了。
月灼咬得牙痒痒,一时却又无计可施。
“这可是离娄教主亲自锻造的中丹丹炉,哪是**凡胎能轻易损毁的?”渠朝宗出言嘲讽道。
月灼眼刀刮过,突然一顿,湖面上有什么在动!仿佛有一千双眼睛从湖里飘起。
月灼揉了揉眼睛。不是错觉,很快,就有一个巨大的怪物,从水塘底下缓缓站起。足有九层楼高,看上去像是一个女人。
或者说一半女人。她只有一半身子,好像缺了些什么。
那怪物仿佛有一千张脸,眨巴着一千双眼睛,哀哀地看向这个陌生的夜空。
她突然动了起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完了!完了!你们把祠堂的结界打破了!把怪物放出来了!”渠朝宗满脸惧色。
月灼倒是脸色不动,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那有一千双眼睛的巨人。
啪嗒。啪嗒。她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最终走向了村口的木牌坊。
她轻易地推倒了牌坊,又蹲下身子,往下不停刨土。很快,地底下站起了她缺失的另一半身体。像是有成千上万个死去的女人,组成了这个巨大的怪物。
找回了身体,她仍然毫不停歇,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她踏遍了周边,终于在远处一片荒地停了下来。
她呆呆站了片刻,然后一把推倒了它面前的石头塔。
大地震颤了一会儿,随即,在石塔的废墟中,站起来了一个约有两层楼高的婴孩。她背后有九条胳膊和九条腿脚。
“妈妈。”
那个巨大的婴孩仰头望着九层楼高的母亲,大大的眼睛眨了眨。
然后,母女俩齐刷刷转过头,望向了月灼。
和她背后的土宗虫。
“九婴?”渠朝宗骇然道。
从出现起一直很安静的母女俩巨怪,突然一个暴起,巨怪女人的手指凌空化为白骨,却又比白骨更冰冷坚硬,她十指翻飞,甫一落地,便已将一条土宗虫切割成了十片。
而她背后,方才看着还憨态可掬的巨怪婴孩露出了一张血盆大嘴,她左手一动,一股清泉喷出,将巨怪女人远远扔来的土宗虫切片一一洗干净,右手一晃,又生起一团火焰,将虫肉切片烤到半熟,最后大嘴一张,将土宗虫切片吃进嘴里,嚼得稀烂。
月灼连忙有样学样,用长戈将土宗虫切成段,远远地抛向婴孩。
上百条森白的土宗虫,就这样在女人巨怪、九城盟军和朱颜雀的配合下,被婴孩巨怪消化干净。
最后,婴孩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带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将丹炉高高举起,她左手突然燃起火焰,右手凭空带出水球,两手一拍,便将丹炉砸成了一块扁扁的废铁。
九婴,擅驭水火。月灼脑子里突然想起这句不知哪位师座说过的话。
吃饱喝足以后,巨大的婴孩打了个饱嗝,又恢复成了圆乎乎憨态可掬的样子。女人巨怪抱起她,一步一步走出了村庄。
“同一条河带走了母和女。母亲住在牌坊下,女儿住在婴灵塔。”有红尘迷雀唱起了不知名的蛟族童谣,人们注视着母女两巨怪的背影,直到她们消失在远方。
渠朝宗愣愣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看到被摧毁的丹炉,发抖地跪在地上:“姬总教头,饶了我吧贵女大人,我把这一片十个村子都给你、我绝对不来打扰您……”
姬斐没有给他更多说话的机会,她的左手从他的咽喉下移,徒手挖出了他的心脏。
周遭的朱颜雀们发出欢呼,九城盟军一边觉得诡异一边又被她们狂热的氛围感染,人群一重接一重地高呼起来。
姬斐闻了闻,嫌弃地将心脏扔到地上,走向前方一扇狭窄而斑驳的木门。
那里面,是被炮轰掉一半的渠氏家祠。
朱颜雀一拥而上,和姬斐一起,用手卸下沉重的木门,姬斐抬手一劈,祠堂大门被内力贯注,顷刻间化为纷飞木屑。写着“渠氏家祠”的门匾掉落下来,被姬斐一脚踩裂。
九城盟军也不甘示弱,她们都不用月灼指挥,硬生生在祠堂墙上拆了个大洞,破墙而入。
祠堂里很拥挤,密密麻麻供奉着死去男人的牌位。灵牌前的供台上摆放着大碗的肉和鱼,那是村里女人们过年都吃不上的好东西。
朱颜雀们一把推倒了这些灵位,任由灵牌跌落满地。她们将墙上挂着的族谱、画像全部撕碎,用斧头砍凿刻着祖训的墙壁。
月灼没挤得进去,站在大洞外面往里探头。她身后,有些受伤不重的人,尽管被栓了太久,但腿脚还能走动。她们中胆子大一些的也挤了进去,跟着砸墙。胆子小一些的则蹲在门口,一拳一拳地锤击门匾。
“用这个吧。”月灼递过自己的佩剑,“比较不伤手。”
那人感激地接过,毫无章法地向木匾劈去,留下一道又一道浅白色的刻痕。
原本被炮轰掉半边的祠堂,这下彻底被夷为平地。
姬斐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一块大石头,三个红尘迷雀有些吃力地将这块高大的石头搬到还在冒烟的宗祠废墟上。
立定一看——那是一座神女雕像,女娲慈蔼微笑,女姞庄严肃穆,妊好目若审视。神女三面一体,平视着所有人。
“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沉潼村和渠家村,这里是朱雀乡——你们愿意叫什么村就叫什么村。”姬斐朗声道。
天色从纯黑转向深蓝,月灼知道,天快亮了。很快,山顶的云色由蓝转紫,显出隐隐的红光。
朱颜雀围着神女像跳起恣意的舞蹈,九城盟军中有神女教信徒,对神像做了一会儿礼拜。然后,人们开始处理俘虏、清点友军的伤亡、给受伤的战士包扎、清理废墟……
月灼一脸黑灰,手里拿着一块被火燎焦的木牌,走到姬斐身边:“总教头,你想带你女儿回家吗?留个念想。”这个高大而强壮的老太太褪去了夜色中那种骇人的嗜血成性的仸异,恢复成寻常老人的样子,银发上的灰与血让她看上去像刚上山砍柴回来的勤劳家主。
“快扔了,渠朝宗做的东西你也捡,不嫌晦气。”晨光透过深蓝色的云层,落在姬斐脸上,她双眼通红,眉间纵横的皱纹加深了她的戾气,但话语却意外地轻和,“我的女儿怎么可能被土宗虫束缚,她早已回到了女姞之神的怀抱,她的身体归于大地之母,灵魂归于神女,或许她已经穿过了黄泉幡引,再度转生。”
一时间,山谷归于寂然,只余风声和低沉的歌声来回飘荡:
“歌我军女,无竞维烈;
对越在天,骏奔在庙;
万里奔走,河冰夜渡;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利镞穿骨,咽血相搏;
无贵无贱,同为枯骨……”
这一夜,九城盟军重伤7位军士,朱颜雀阵亡五位红尘长老,一共救出372人。腿脚不便、神志不清的那部分被送回柳宿村,还能自理的那部分则留在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渠家村,在朱颜雀的帮助下,一手一脚搭建新的家园——经过她们自己的一番探讨,最终决定给这个新生的村庄取名“女宿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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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逸。”
清晨的柳宿村村口,小梅花站在最外面翘首盼望,在归来的人群中,终于找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还认识我吗?李逸,我是小梅花啊!”
她面前的女人面容枯槁,头发被草率地剃成短发,双目无神。看到小梅花,她没有任何反应,嘴里似乎想说什么,却没发出任何音节。
一双枯瘦的手握住了李逸那双同样枯瘦、还带着许多疤痕的手,小梅花牵住李逸,迈着蹒跚的步伐,往柳宿村里走去:“不记得了也好,以前那些事,还是不要记得了。以后我来照顾你。我在村里找了一片好地,朱颜雀的姬总教头答应帮我们盖房子。以后我们就有自己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