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 第61章 第八章·渠家村·拜码头

“快到朱雀乡了，你去拜拜码头。”

九城盟军向北赶了五十里路后，趁着休息时间，姒颐过来找月灼。

“我只是个干粗活的。”月灼正坐在溪边，全神贯注地拿磨刀石将戈刃磨利，十分直接地拒绝了自家领导的安排，“交际斡旋是你的活儿，我可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

姒颐丝毫不以为杵，耐心解释道：“应对朱颜雀总教头这种人，我不适合去，她会觉得我太过精明而心生反感，反倒你们都是武人，还容易打交道一点。”

月灼抬起头，奇道：“姒颐大人，原来你也有不招人待见的时候？”

姒颐这个人吧，虽然偶有优柔寡断，但她一身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本事实在强得没话说。她身边经常围着一些面生的人，上至八十、下至八岁，形形色色啥样的都有，回来月灼一问她们是谁，答曰全是刚认识的。那相谈甚欢的劲儿，谁看都以为是几十年老友。明明大家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异乡客，但总感觉姒颐走到哪都能认识新朋友，和谁都能聊两句。月灼一度怀疑姒颐见到齐王雍门章泽都能和他碰一杯，就是大川皇帝雍门方止来了，姒颐也能亲切问候一下他的病体。

月灼猛地一激灵，仿佛突然被雷劈开了窍——她突然发现姒颐和雍门方止其实是某种意义上的地位对等。凰族实行松散的城邦联盟制度，也就是九城盟，日常没有盟主，大家自己管自己。但一旦进入战时选出盟主，那么九城盟盟主在政治意义上便等价于大川的皇帝。

月灼一边自豪于自己社会知识的长进，一边看向姒颐的眼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如果她在蛟族，这样顶撞皇帝，岂不是已经掉了十回脑袋了？

感谢女神，幸亏她生在凰族。

“我热脸贴冷屁股的时候多了去了。”姒颐完全不知道月灼的心态变化，只是冲她扬扬手，“好了你快去吧，记得上门送点礼。”

月灼内心里一直对朱颜雀很是好奇，于是半推半就地站起身：“拜见□□大姥，送什么礼比较合适？”

姒颐轻抚下颌，思索片刻：“我听说朱颜雀三大贵女里，绮玉爱酒，可以送她一坛临湘城产的好酒，樱歌潜心钻研草药，可以送她一卷《金乌药典》，姬烈你我见过，还是个小孩，送她个婋婆婆设计的小暗器，应该够她玩一阵。”

“那总教头姬斐呢？”

姒颐露出一个令月灼直觉危险的笑容：“送一尊虎蹲炮吧。”

“不行！”月灼蹭的跳起来，“我自己都不够用呢，凭什么送她？”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别小气，听我的准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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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灼穿过一片广阔的平原，眼前豁然开朗，秋收刚过，晚风混着麦香味拂过大片田野，路边散落着金色麦穗，田野尽头似乎有一处集镇，密集地立着许多建筑。

“我们总教头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半个时辰后，月灼被拦在了朱雀乡门口。

“我是来拜会姬总教头的，为了表示诚意，这是我准备的一点心意。”月灼努力模仿着这几天观察到的姒颐交际时的言谈举止，希望显得自己进退有度。

虽然看在外人眼里，充满着愣头少年强装老成的滑稽。

那守卫瞥了一眼月灼拿推车拉来的满满一车礼盒，硬邦邦说道：“带了礼物也没用，规矩就是规矩，任何人要见我们总教头，都要先走一遍‘死亡之路’。”

“啊？”

“你跟我来。”

月灼跟着守卫，走进了大门里。进来了才发现，这不是普通集镇，在这块宽广肥沃的土地上，矗立着上百座巨石，颜色各不相同，铜黄色、赤红色、青绿色、靛蓝色、绛紫色……由浅至深，仿佛一道彩虹。

“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本地的。”那走在前方的守卫突然回过头看月灼，眼里有闪烁的好奇，看上去也就是一个活泼的年轻姑娘。

“我叫嬴月灼，来自神恩河以南，凰族你知道吗？我是凰族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文靖，是朱雀乡分舵的四阶红尘迷雀。”那年轻女孩答道，“凰族？我还没见过活的凰族人呢。”

月灼胸脯一挺：“你这不是见到了嘛。”

攀谈起来以后，两个年轻人都对对方充满了好奇心，气氛开始变得热络了一点。

两人已经走到七彩的巨石旁，朱文靖主动介绍道：“巨石的位置是按照月亮的轨迹摆放的，我们计算了很久，反复校准，才算出这条‘月亮之路’。”[1]

月灼跟着朱文靖走进正在修建的月时神庙中，尽管还未完工，从建造了一半的黑曜石墙面和巨大神像来看，华丽繁复甚至超过苍梧神殿，但氛围却黑暗得多。

朱文靖仰头看向工匠正在雕塑的神像：“这是死亡与重生之神女姞，是世间最大的真神。”

大殿里，女神全身以黑石雕铸，约有五层楼高。窗外的暗金色光线从巨大的窗子透进来，洒落在她脸上。她的神色晦暗不明。

“女神三位一体，象征新生和孕育的创生之神女娲，西边是象征判断与筛选的不生之神妊好，中间则是象征转化的死亡与重生之神——女姞。”

“那姜妤呢？”

“她是个伪神。”朱文靖不屑地说，“应该说，姜妤是万恶之源。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死——死亡是万物转化和流动的关键，排斥死亡的人，也根本不懂活着的意义。”

“请向女神致以敬意。”

月灼俯首，向女神塑像深深鞠了一躬。

朱文靖满意地往外走：“好，接下来去‘死亡之路’第二站。”

走出神庙时已是暮色四起，月时神庙侧殿前灯烛如海，众女云集。人们头戴月亮发饰，鱼贯走进神庙。月灼跟上她们，手持火炬，沿着一条叫“神圣之路”的小道行走，一路走，一路分享白芪仙露。

来到入口，两侧立着一位女神雕像，看上去是一对母女。月灼学着其她人，将手中的火炬交给右侧的女神，然后走进神庙侧殿。

侧殿道路两旁的浮雕画着月相和夜枭图案，圆瞪的双眼和鸟喙被反复强调，显示出它作为死亡与重生之神女姞的神使的身份。

地道尽头是一尊巨大的白骨神像，足有两人高，主骨架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成，一些精细的小骨头似乎是雪花石膏和浅色琥珀，骨架通身雕刻着水波纹和蟾蜍的图案，最显眼的是苍白骨架正中间纯金打造的子宫，里面盛满了象征生命的泉水。

一位女祭司身穿羽毛裙，头上戴着蛇形头饰，站在白骨神像下。周围的篮子里装满了象征女神子宫的花朵和象征人类的稻谷。

“分辨本质。”祭司对女人们说道。

月灼低下头，仔细将稻谷的壳与稻粒分开。

“很好。”祭司转身，将祭酒倒入火中，“不必害怕死亡，每一场死亡都有新的生命诞生。只有无法生育的人才恐惧死亡，而我们知道，死亡只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终结。死亡是新生的一部分。”

几条黑蛇从祭司的裙底钻出，钻到了月灼脚下。奇怪的是，月灼并不感到害怕。

“重生的奥秘——就是同化死亡。”祭司的声音宛如吟诵，“就像自愿服下蛇毒并消化它——从此世界唱出了新的歌谣。”

右边的蛇正在试图打开她内在的视觉，耳朵下方的蛇正在打开她的听觉，让她聆听女神之声，她脚后跟的蛇正在咬她的肌腱，这是死亡的咬痕。自我和理性意识的死亡意味着打开了超验的感官，这将开启女姞所代表的智慧和生命的力量。[2]

祭司开口祷告，音韵古雅：“诸神之母，你创造万物并带来新的日月，你让光明普照每一个人，你是苍穹、海洋与一切力量的保护者，受你的影响，万物都沉静下来并陷入睡眠……当它再次取悦你的时候，你会将日月之光洒向人间，用你永恒的慈爱养育生命，在人类灵魂凋谢的时刻，我又重新回到你的怀抱。”[3]

所有的蛇消失了，月灼只觉得全身发烫，视觉和听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灵敏。她跟着其她教女走出神庙，抬眼望去，竟能清晰看见夜色中数百里外的树梢上夜枭羽毛的纹路。

朱文靖笑盈盈地在路边等待着她：“好了，现在，你可以去见姬总教头了。”

前方山坡上有一座宫殿，在夜色中灯火通明。

待到走近了看，会发现整座宫殿全部由玉石筑成，外墙镶了整面的纯金，其上有繁复的浮雕图案。在重重灯火映照下，整座宫殿都发出金光。宫殿门口立了两尊和人等高的纯金母虎像，须发皆张，栩栩如生。

待到走进大殿内，更是乐声靡靡，金光熠熠。漫天的金箔飞洒飘扬，落在月灼脸上，她拿起来在指尖一捻，竟然全是真金。

月灼的娘亲嬴避颇有一些收藏癖好，月灼自认也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但眼前这一切还是让她目瞪口呆。

三人高的珊瑚树足有十六棵，被随意地摆在墙边。大殿里有十二根通天玉柱，全是毫无杂质的白玉雕成。宫殿的顶部是一片金色的穹顶，上面镶嵌着千万夜明珠，仿佛是银河乍泄。穹顶的四周垂落着成串的珍珠和水晶，每一颗都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芒。

“叮——叮——戌时——”仿佛晚风划过风铃，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从大殿东南角传来，月灼放眼望过去，那角落里有一个高可通天的琉璃罩子，里面罩着一座巨大的纯金朱雀报时钟，此刻正逢准点，黄金、翡翠和钻石镶嵌而成的朱雀缓缓展开华丽的尾羽，站在黄铜和绿宝石编织出的枝叶上，头颅上扬，发出报时声。

月灼呆呆地扶住了自己的下巴。

大殿里的宴席已经开始，几十张金丝楠木圆桌旁坐满了高朋贵客，各个穿着华贵，觥筹交错。

在大殿中央，十二个舞男正穿着轻纱曼妙起舞，而在舞男簇拥之中，一个高个短发的老人跟着他们一起摇摆舞动，时而恶作剧一般追逐舞男，时而用手中皮鞭向他们不着寸缕的肌肤上抽去，留下鲜红的肿痕，引得众人恣意大笑。

“姬总教头今夜兴致不错啊。”朱文靖低声。

一曲终了，高个老人玩够了，走向宴席主座坐下歇息，朱文靖见状连忙见缝插针领着月灼上前。

“总教头，这位是今早递了拜帖的嬴月灼。”

姬斐喝了一大口酒，瞥了她们一眼：“嬴月灼？”

月灼抱拳行礼：“在下凰族九城盟军第一主将嬴月灼，见过姬总教头。”

“凰族人？”姬斐咂了咂嘴，“很有出息嘛，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说全是女人的军队。个么你们是要往哪里去、去做什么？”

“禀告姬总教头，我们奉命前往穆辽郡阻击齐王雍门章泽、斩杀朱厌。”

姬斐醉醺醺地拍了拍桌子：“那是大好事嘛！齐王那个龟孙也该死了。”她转向朱文靖，“带将军妹妹去主桌吃点东西，好好招待！”

月灼被带着走向筵席，她问朱文靖：“绮玉贵女和樱歌贵女是哪位？”

朱文靖听她问起，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她俩不会来这里。”

说话间，月灼已被带上桌，满桌的珍馐美馔，但她毫无胃口，应付式吃了一点，宴席散场后便随众人离开了大殿。

她回到军营，看着简朴的营帐，方才朱颜雀的华丽宫殿恍如梦境。

“怎么样？”姒颐迎上来。

“朱颜雀可真有钱呐。”月灼神情恍惚。

“姬总教头和你说了什么吗？”

“没，我们就彼此客气了两句就回来了。”月灼失落道。

月灼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又看到了朱文靖，在门口站得笔直。

“嬴将军，我们姬总教头有请。”

[1]月亮之路概念引自Monica Sjoo和BarBara Mor著作《The Great Cosmic Mother》

[2]本段部分灵感引自[美]约瑟夫·坎贝尔《千面女神》

[3]祷辞改自12世纪草药手稿，现藏于大英博物馆（[美]马里加·金芭塔丝《女神的语言——西方文明早期象征符号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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