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 第38章 第六章·过河·请帮手

纪凰城，九城盟总楼“阳和启蛰”楼内。

月灼已经被姒颐抓着没日没夜开了三天会，每天吃在议事堂、睡在议事堂。

自从她接到那一纸“九城盟军第一主将”任令之后，她就没歇过。需要商讨的事太多，确定粮草的品类、供给数量和运输路线；核对新拉的这批新兵人数和武功、为她们订购武器和护具；确定要携带的重型军械的品类和数量以及运输方式；商讨抵达穆辽郡的行军路线和沿途补给；商讨大致战术方向……

但月灼没想到的是，以上这些，她们还一个也没开始讨论。唇枪舌战了整整三天，她们仍停留在第一步“怎么过河”这个问题上。

确实也是。神恩河宽五十里，汛期时近六十里，过河自古艰难。否则凰蛟两族也无法维持这么长久的和平。

只是随着战争之兽朱厌进化了飞行之术以后，这道天堑已经宣告失效。尽管目前凰蛟双方都被上次朱厌过河带来的战争消耗了过多元气，处于敌不动我不动的短暂僵局里，但天堑已破，先过河者得先机。

话是这么说，月灼仍对如何过河感到茫然。若只是个把人过河且不带辎重，可想的办法倒是也多，但要想带一万多人和重逾千钧的辎重，剩给她们的方法就少得可怜了。

好在现在时节已是深秋入冬，神恩河进入了枯水期，在毗邻纪凰城的上下游河道里共有两个渡口，从西至东分别是拔卓渡口和铜冠渡口，其中铜冠渡口段的河道更窄，最窄的一段河宽只有四十里。月灼和姒颐一致选中了这个渡口，决定从这里出发渡河，登陆对岸蛟族的陈勤渡口——据九城盟多年的暗中打探，陈勤渡口是对岸守卫较为稀松的渡口，距离铜冠渡口也不算太远。

过河路线在议事会第一个时辰里就敲定下来了，后面的三天她们在争论的都是“怎么过河”。

月灼的肚子“咕”了一声，她甩了甩头，暂时放弃梳理脑海中的一团乱麻，决定先去过个早。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这几日事务繁忙，她天天住在楼里。好在阳和启蛰楼里的吃食堪称讲究，一天三顿不重样，顿顿都美味。

此刻月灼面前摆了个粗陶大碗，里面装了满满一碗鱼蚌粉。米粉是几天前刚收的秋稻打的米浆晾晒制成的，洁白细腻，嚼起来有浓郁的稻米香。汤底是由黄骨鱼熬制而成，加酸桃、姜、盐、米酒发酵调味，酸咸鲜香，滋味丰富而醇厚。米粉上卧着六条整头整尾的黄骨鱼和一个圆圆的水煮蛋，还有诸多饱满的花甲蚌肉。碗底铺着大片鲜嫩的青菜，冬苋菜、繁露菜、竹叶菜、苕苗叶、豌豆尖、绿豆芽……种类繁多琳琅满目。

而最精髓的是酱汁。吃完半碗米粉以后，唇齿适应了咸酸，对滋味的感受开始下降。此时需要的是一点点恰到好处的酱汁加入汤中，重新点亮整碗米粉。

长桌尽头起码摆了几十个小碗碟，里面各是不同的酱汁：鲜豉汁、陈豉汁、茶香豉油、香菇油、姜汁、蒜汁、葱段、姜末、酸豇豆、酸芥菜、酸萝卜、腐乳、藠头……月灼叫得出或叫不出名字的，全都陈列在这里，在清晨的阳光的照射下，显得芳香馥郁。

她一样选了一点点，调成一碗独一无二的灼氏酱汁，全数倒进自己碗里。

一碗热腾腾的米粉下肚，月灼擦了擦嘴，又去拿了一个烤肉饼。她平日里一点不挑食，给她什么就吃什么，好打发得很。但一旦进入干活模式，体力和脑力被迅速消耗的时候，她对食物的要求就会骤然变高，如果不够好吃或者量不够多，都能轻易点燃她的怒火。

好在阳和启蛰楼里的伙食品质拔群。饼的两面都烤的发脆，发出诱人的焦香，里面是满满的溢出汁的肉馅。三两口吃完，月灼终于觉得肚子被填满了。

然后她又去拿了一碗桂花豆羹，作为一个圆满的收尾。桂花被完全浸入蜂蜜中，其用量堪称奢侈。豆羹散发着清新的豆香味，软嫩甘甜，入口即化。

一刻钟后，月灼端着一杯甜米酒一饮而尽，迈着心满意足的步伐离开了食堂。她有些理解了九城盟的成员们的勤劳程度。如果保持这种伙食标准，她愿意天天都住在楼里。

月灼走到议事堂的时候，离议事会开始还有两柱香，议事堂里空空如也，姒颐和九城盟的人都还没到，只有乱七八糟的沙盘和推演草纸散乱一桌。

月灼走到议事堂角落的茶水桌，悠哉游哉地给自己泡了一壶翠华奇兰，沸水滚杯，兰香和蜜香在空气中绽放，茶香酽然。月灼左手端着茶壶右手拎着小茶杯，心情愉悦地坐到了自己几天来的老位置上。看着桌上的草纸，她捡回了昨夜最后的思绪。

在确认了从南岸铜冠渡口出发、登陆北岸陈勤渡口之后，她和姒颐最大的分歧出现在了渡河方式。姒颐主张所有军士军备军粮一律坐船，但问题在于现有船只满打满算只够一晚上运三千人，而且最大的船吃水深度也运不了超过十钧重的军备。而月灼那些宝贝虎蹲炮、战车、攻城车，动辄重逾十钧。

月灼主张的是改装现有船只和架桥，人员全部走桥，不占用船只载重，造新船不现实，利用现有船只进行改装使它们增加载重能力，让军备军粮全部上船。

乍听起来很匪夷所思，毕竟造船已经够不现实了，而要造一架横跨神恩河的桥，难度更是造船的百十倍。

不过月灼设想的并不是石桥木桥，而是缆桥，只要两岸架起石墩，中间连上两条绳索，就足够让受过训练的士兵们爬过去了。

她们昨天花了一整天时间，计算造船和架桥各自需要耗费的材料和时间，月灼盯着草纸，重温了一遍自己昨天的计算结果，梳理出三条造桥优势，打算一会儿用来说服姒颐。她在心里打起了腹稿，不断调整着三条优势的先后顺序。

“先说工期快吧……不行，要不还是先说节约材料……”

“叮——”墙角的滴水更漏发出了准点报时，姒颐几乎是踩着更漏的报时声踏进了议事堂。令月灼惊讶的是，姒颐手里打横扛了个娃。

“上值！坏！阿娘不要！阿娘在家陪我！阿娘不要坏！”被姒颐夹在胳膊肘里那个娃显然是一路从家里嚎到楼里，嗓子听着都有点劈了，两手依然死死抱着她娘的大腿不肯撒手。

姒颐一把把那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按在座椅上：“闭上你的嘴，不然我把你关进隔壁房里，你就看不见阿娘了。”

小丫头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坐在自己座位上，一声不吭，只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打量。

月灼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她有大量时间是在嫁嫁嬴莲芳和娘亲嬴避的工房里度过的，她也曾被嫁嫁和娘亲带在身边开过不少会，记忆里那些开会的姐姐姨姨们都对她很好，她可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么丢脸哭嚎的时候……但也可能只是她选择性忘记了？

“小阿姒，”月灼蓦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自豪感，十多年过去，她终于长成了坐上议事桌的大人，可以向她年幼的后辈传输经验，“你要乖乖的哦，这样你以后可以经常来楼里。”

“没关系，”姒颐举了一路孩子，此刻整条胳膊又酸又麻，她面无表情道，“反正下次再哭就不带她出来了。”

小丫头挺直后背坐在长椅上，云淡风轻地说：“我才不哭。”

月灼忍俊不禁。同时在心里暗自决定，等下和姒颐吵架的时候一定要温柔一点，看得出来，姒颐这个清晨过得也不容易。

……

九城盟的其她成员们也陆陆续续到齐落座，议事会即将如往常一般开始。但月灼发现今天姒颐身边多了一把椅子。

门外响起了拐杖拄地声，随即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走进了议事堂。

“婋婆婆？”月灼惊讶道。

婋望向月灼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颌首，没有应声。

“今天我请来了一位专家。”姒颐一边搀扶着婋婆婆就坐一边介绍道，“来自临湘城的婋望婆婆。她精通工巧之术，可以帮助我们选择更合适的过河方法。”

要不说她能当九城盟主呢……月灼在心里嘀咕，人家遇到问题知道去找人帮忙，亏自己还是婋婆婆的老熟人，竟然从没想到过还可以这样。

“月灼主将，你先来讲讲你的想法吧。”姒颐坐回自己的位置，今天的议事会正式开始。

月灼最后看了一眼草纸，随后啪地将草纸反扣，凭着腹稿，详详细细地将自己建造缆桥的想法讲述了一遍。

随后是姒颐发言，她的思路是去其她城邦借船，全部用船渡河，一天运不完就运两天，两天运不完就运三天。

那这三天我们这乌乌泱泱上万人都要杵在河对岸等着蛟族发现我们的行踪吗？看在小阿姒的面子上，月灼忍住了当面驳斥姒颐的冲动，只是暗暗腹诽。

不过姒颐会这么思考并不奇怪，尽管姒颐曾有过多次往返神恩河的经历，但她大多时候都是两三人结伴而行，甚至有一次盛夏时节是游泳游过去的。她见过的最多人数的过河也就是二三十人同行，所以她对于“要将一万人和她们的装备粮草一起运过河”这个任务根本没有概念。

姒颐结束发言后，议事堂在座的三十余位九城盟成员依次发言，很快，一上午就过去了。

最后，姒颐请出婋望婆婆给出意见。

“大家的想法我都听了，各有各的精彩纷呈，也各有各的可笑之处。”婋望婆婆不紧不慢地说道，“就比如说吧，嬴月灼，你在河岸两边各立一个石墩子，请问河对岸的石墩子从哪里来？一个能承重跨河缆索的石墩子自重需要多重你知道吧，你是打算自己从河这边扛过去？还是打算去河对岸现找一块？”

很好。婋望婆婆说起话来还是那么熟悉的气人。

“但是，这个想法已经是所有人里最成熟的一个想法了。”婋望婆婆突然话锋一转，破天荒地夸奖了她。

“我的想法大致如此，造船工期来不及，最少也要四五个月。所以必须最大限度调集现有的所有船只，姒颐大人，你负责计算九城盟现有能调度的最大运力。”

“剩下的人和军备靠缆桥，但不是普通的索道，而是建一座非常轻而且可以随用随拆的、我们工巧一门的上古秘术——浮白载羽桥。”婋望婆婆举起了一张草纸，上面是她方才草绘的桥梁图样，“就像这样。”

……

有了初步结论，议事会暂告一段落，大家开始喝茶闲谈、分食茶点、走动休息。姒颐抱着小阿姒去上厕所，月灼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突然想起来要给沈和容城主写信询问如何摧毁天惩鞭的事。一忙起来就连轴转，她差点把这事彻底抛到脑后。顺便想起来她还有两个亲生朋友，正在各自奔赴前程的路上，也不知道她们现状怎样，路途是否顺利。

在一片闲聊声中，月灼提笔狂书，随后借用楼里的信鸽，一口气寄出了三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