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魏阳宫。
庞大的宫殿群在清晨熹微的天光中显得古朴而静默,任凭天光透过流云在宫殿瓦檐投下光影。
这里是整个大川朝的权力中心。
神机阁座落于魏阳宫的东南角,与朝臣面圣的内阁和帝后居住的寝殿呈三角之势。
穿过一排浮翠流丹的游廊,便是神机阁最深处的高殿——那是娥陵皇后处理政务的地方。
年近花甲的皇后手里握着葛城兵乱的案牍,有些疲倦地叹了口气。
哎……葛城。
这头缔造了大川王朝的朱厌,终究还是没等她死,就开始了反噬。
十五年前,在她的丈夫搞到一只朱厌幼崽的半年后,她曾亲眼看过缔造前朝大鄢王朝那只老朱厌是怎么反噬其主赵直、最后摧毁大鄢王朝的。
她不喜欢朱厌,也曾力劝丈夫扔掉那只朱厌幼崽,但事实就是,八年后,她和她的丈夫靠着朱厌四处征战建立起了全新的大川王朝。而在十五年后的此刻,她再度看到了和当年大鄢遭反噬时一模一样的场景!她的丈夫躺在病床上,终日无法下床,大多数时候说话像哼哼。不用御医开口,她自己很清楚——他活不长了。
而那只与她丈夫灵台相连的朱厌,此时已经彻底失控,前段日子跑去神恩河以南的葛城作乱,将葛城搅得乱七八糟以后又跑回了大川境内祸祸自己人,将大川边境搅得鸡犬不宁。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她见过十五年前大鄢王朝的前车之鉴——彻底失控的朱厌会杀回长安,最后吃掉它的宿主,也就是她的丈夫雍门方止。而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一切。
“娥陵陛下。”有人轻声唤她,打断了她的愁思。
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面容白净,气质端庄,显然出身高门贵第。她挂在嘴角的微笑看似恬淡,却又透着不容侵犯的凛然威严:“我们昨夜讨论了半宿,依然有些许词句尚未定夺,还请殿下明示。”
是神机阁的刑辟司使麓京。
神机阁共设女官四十九名,分谷贸、刑辟、军伐、线报四部,全方位协助娥陵皇后处理政务,对且仅对娥陵皇后一人负责。
目前神机阁最紧要的头等大事就是修订即将要颁布的律令。这部律令由刑辟部麓京牵头修订,已经进行了八个多月,期间娥陵皇后为了解实际民生亲自前往周边郡县暗访就访了二十余次,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尽最大可能将所有能改善民生的条令全部写进了这部律令中。
娥陵皇后揉了揉眉心:“你说。”
“流民回乡置业,可归还田产,无论男女,均按每人二亩分配。”
娥陵皇后颌首:“这个思路是对的,但不宜定得太死,还需为实际操作中可能面临的意外留出余裕。”
君臣二人倚窗而坐,细细商议了起来。
----------------
魏阳宫数十里外,长安城车水马龙的街市上,人声鼎沸,一尺黑墙之隔,却有一处院落挺立着重重浓荫,将闹市喧嚣挡在之外,隔出一方清幽宁静的小小天地。院内有山石有流水,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段,显得万分奢靡。
扁程太人隔窗坐在桌前,房内熏着上好的龙涎香,一位面容白净俊秀的青年男子恭敬地立在他身前。
扁程端坐在书房里,虽然已过半百,背脊仍挺得笔直。他脸上常有笑容,但一双不大的眼睛却如同万年寒冰,不带一丝温度。眼角眉间的皱纹给他年少时毫不英俊的脸平添了七分威严和老练感。他的腰又粗又肥,臀部犹如被虫噬烂的干瘪麻袋,喉结被松弛苍老的皮层叠遮盖,几乎看不出起伏。
这样一张脸丢进人堆里毫无存在感,但他身着的顶级绸衣却出人意料地昂贵奢华,仿佛生怕众人看不出他从一品大员的身份。
扁程手里端着一只红玛瑙做的酒杯,里头装的却是茶水。他不爱喝酒,除了皇上设宴,能看到他拼着一杯倒的酒量上吐下泻也要陪皇上喝通宵的样子。其它任何贵人,都说不动扁程太人咽下哪怕一滴酒。
他转了转通身赤红的酒杯:“你说葛城怎么了?”
“禀太人,葛城远征军死伤惨重,朱厌神兽似乎……已经失控了。它撇下了我们出征葛城的军队,自己返回了神恩河以北,所到之处百姓叫苦不迭。许多地方官上报诉苦,希望朝廷拨款平息民怨。”
“一群废物,这么点小事都做不成吗?一律不理!现下陛下久卧病榻,大川王朝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我没有功夫处理那些刁民,不要再拿这种琐事来烦我!”
“是。”翟其闻诺道。他出身长安世家,长相又俊俏,惯来喜欢大呼小叫,耀武扬威。但扁程太人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威力,他阴沉的目光能让每一个飞扬跳脱的纨绔子弟瞬间意识到谨言慎行的重要性。
扁程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些:“仍然没有皇太子的下落么?”
“回禀太人,倒是有了些线索,但糟糕的是,我们的人发现,皇太子在三个月前就已经渡过了神恩河……”
“什么?!”扁程大惊失色,“皇太子殿下到了凤族人的地界?”
“据属下探查到的消息显示,恐怕是这样的。太子殿下应该是走齐国的墨丘城,坐船从炬莽海到相虑海。”
小兔崽子真是自己找死。扁程在心中暗骂,连墨丘城都敢去,真不知道墨丘城的齐王有多恨他爹吗?
“太子殿下真是不让陛下省心。”扁程挤出个难看的笑容,“无论如何,务必要赶在别人之前,找到皇太子,将他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是。”
“前车之鉴,伟力如前朝大鄢王朝皇帝赵直都一世而亡,我们万万不能重蹈覆辙。”扁程向后一仰,“大川王朝要百世兴盛,少不得我们小心筹谋。你要是把这么重要的差使给搞砸了,你九族的命都不够拿来抵。”
“属下明白,属下这就去办!”翟其闻心惊胆战退了出去。
敲打完下属,扁程站起身,踱步到院外。
还没来得及舒展脖颈,便闻到一阵馥郁的脂粉味,果然很快听到足音。
“太人命人去找太子,是希望他活呢,还是希望他死呢?”
扁程回过头,一位千娇百媚的女人穿着黛紫色缠枝暗纹罗裙,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她的发髻顶端插着一支龙形金步摇,是宠冠后宫的标志。
这是个需要非常谨慎回答的问题。站在他面前的人不只是个女人,还是他所拥护的皇储的母亲、未来皇帝的代理人。
“参见娘娘。”扁程行礼道,“臣自然是希望太子活着。”
“哦?”思夫人挑眉。她的眉毛细而高挑,衬得整张脸愈发娇艳。
“太子从来不是咱们真正的威胁。正宫那位您是了解的,她自认和陛下平分天下,平起平坐,连皇太女都是随了她的姓。陛下年轻时倚仗她,眼下又病倒了,没人牵制她,您猜她会怎么做?”
“她想独揽大权。”思夫人嗤笑一声。
“她年近花甲,就算真让她独揽,又能独揽几年?关键的不是这个。”
“那是?”
“对你我而言,男儿才是正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对她来说,太女和太子谁强谁弱,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何况太女随了她姓,太子却是随了外姓。她本就是女人,她若是想将大权传给女儿,为此修改律法,那么以后大川世世代代,都没法由男儿继承了。”
“她竟然如此歹毒?”思夫人大惊,恍然道,“她倒是儿女双全,我却只有一个男儿,这岂不是断我的活路?”
镇静下来,她又想到:“此事也不是那么轻易能做到吧,你们满朝文武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违逆先祖吗?”
“娘娘难道忘了,她在朝中自设了一个‘神机阁’,任用的全是女官。臣之前只当她花拳绣腿,却没想到在这夺嫡的当口,神机阁却发挥了关键的作用,在朝堂上影响力极大。加上陛下不上朝,几乎全由她一人把持,每日朝会简直成了她的一言堂。”
“我明白了……所以我们需要皇太子。”
“娘娘聪慧。”扁程立刻夸赞道,“皇后毕竟和太子有母子之情,我们只需要一个时刻而已——一个皇后被太子牵制住的时刻,那已足够让我们翻转局面。”
思夫人摸了摸下巴:“虽然这个天杀的太子离家出走了,但他可千万不能死在外面,他必须得回宫发挥完自己的价值,再在恰当的时候死去。”
“娘娘真是颖悟绝伦,若是男子,臣必要辅佐您登顶宝座。”
“先生谬赞了,你若能将吉祥送上龙椅,我保你全族百世荣华。”
“此事娘娘不必多言,辅佐储君乃是臣分内之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华服贵妃又开口道:“对了,你还花点心思,盯住河对岸那个九城盟。这个关键节骨眼,不能被她们横插一脚。”她捋了捋金钗,“咱们和皇后再怎么斗,那也是龙族自己人,绝不能让凤族的人渔翁得利!”
“臣明白。”
“我听说,前两天宫里又抓到一个眉间月?”
“是啊,谭侍郎府里的一个小妾,娶回来七八年了,长得乖巧可人,谁知道竟然偷听朝廷要事给凤族通风报信。前几日被抓了个现行。”
“还是执行火刑?”
扁程咬牙切齿道:“这帮阴魂不散的眉间月,只有烧死才能让她们永远不再复生。真是难缠……从朝华国亡国杀到现在,怎么杀也杀不完。”说完仿佛犹自不解恨,又呸了一口,“靠着狐媚功夫诱惑男人做出丧尽天良的坏事,何其歹毒!”
“据奴家所知,眉间月可不止是从朝华国开始的。两千多年前她们就潜伏进了我们龙族,还不知有多少藏在暗中的。”
“娘娘不必忧心,臣定当将她们一网打尽。”
思夫人听到了所有自己想听的话,心满意足地离去。
扁程目送她的背影远去,目光极尽赞赏,他就喜欢这样聪明得恰到好处的好女人。
朔朝之前,男人从来没有任何权柄。直到大朔建朝,王权兴起,但后权仍然高于王权。后位可以继承,而王位不可继承,只能由后权任免。
七百多年后,不甘的儿子们推翻了他们的母亲,建立了大戴王朝。至此,王权和后权平起平坐,王位可以直接继承。
再之后,神勇无双的赵直建立了鄢朝,完全削减了后权,王权至此独尊。
当然了,思夫人没读过书,她怕是连鄢朝的鄢字都不会写吧。扁程嘴角浮出一丝微笑。女人嘛……无才便是德啊。
------------------------
刑架上,火焰渐渐熄灭,只余一具枯骨。
翟其闻站在一丈外,静静欣赏着余焰的跳动光点,那女人死前的凄厉诅咒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蛟贼无道,永堕地狱!”
翟其闻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随即说道:“凤匪已伏诛,我今晚就进宫,向亚父禀报。”
虽然白日里才去过扁程太人府上,但他素来早晚各请安一次,府里众人也都习以为常。
他身高腿长,满身罗绸,拇指上戴着一个形状怪异的黄金扳指,边走边嘀咕道:“这些眉间月,真是怎么杀都杀不完呢。”
从外院回到正厅,他顿首驻足。
他的宅院比扁程太人的小了许多,他家虽是三代勋贵,从大鄢朝时候就在朝廷当差,论富论贵翟家在整个大川朝都是榜上有名的,但他此时毕竟只是个中尉左侯,绝不可逾越形制,扁程太人虽是布衣出身,但此时贵为当朝左相。
正厅里摆着一幅横卷工笔画,上面是——将众生全数分入阶级的青瓦阶、截尽天下利润的金润铲和能统御万物的天惩鞭,只要集齐了这三件宝器,便能得到龙族至圣之物——驭王鞍。二十六年前,大雁王朝的赵直皇帝正是靠着这件圣器,一统寰宇。
这是任何一个龙族人终生向往的宝物,他翟其闻也不例外。
“少爷,藏宝图给您带来了。”一个门客恭敬道。
赵直死后,三件宝器和圣器驭王鞍的下落随着他一起进了坟墓。丧心病狂的盗墓贼连他的坟墓也没有放过,但一无所获。
有传言说,三十一年前,赵直南征时被凤族的嬴驰嫖将军击败,将天惩鞭遗落在了纪凰城。
此时,翟其闻手里拿着的,就是他费尽心机得来的天惩鞭埋藏地点图。
“朱河边……”翟其闻摩挲着短短的胡子,内心盘算。
这是一趟绝不会亏的旅程。如若他能安全将雍门皇太子带回来,江山还是雍门的江山,他凭这一桩功劳可享一世荣华富贵;如若突发意外雍门皇太子没法活着回来,但他在纪凰城找到了天惩鞭……那么,让这江山改姓翟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