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清冷,送来几声苇莺的鸣啼。
这是月灼军旅生涯的第十四天,她被分到了一支三百人的纵队到她辖下,由她来带。这支纵队全是新兵,大多和她一样是在临湘城招上来的,也有一些是从周边其她地方来的。她必须要在抵达葛城之前的这十几天里,把她们训练到能够上战场的地步。
之所以她们还有十几天才到葛城,是因为唐七军的主力军已经由唐一将和唐二将带着先走了,留下三将唐津和四将嬴月灼押后,护送粮草和辎重。因此她们的行军速度慢了许多。
真实的军旅生活沉闷而枯燥,除了闷头赶路就是重复操练,鲜少交谈。每夜睡前将领们有个例行夜会,她们会短暂地交流一些信息,但不会特意为新来的人解释前因后果,所以月灼基本听不明白。
她们人都很好。她只是不喜欢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与其待在将帐里,她更喜欢和兵士们待在一起。
有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步兵和她更能聊到一块,比如黄明砚、董笑利、冯燕,各个都力量惊人,但她们总是因为话多而不受唐津将军待见。
视线尽头有哨兵匆忙跑来,月灼神色一凛。
“报!北面十里外,有小股蛟贼步兵,约七八百人,正在往东南方向前行!”
她们两千余人,现在正走到一片小山丘附近,是方圆十里内的最高点,简直是道送分题,月灼略略放下心来,迅速决断道:“原地设伏,诱敌入瓮。”
唐津的声音和她同时响起:“全军追击!”
追击??月灼一脸疑惑地扭过头,结果看见黄明砚正拼命对她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要当众挑战唐三将的权威。
月灼拖慢语调以显示自己的耐心:“唐将军,此处是高地,我带四至九纵在丘陵后方设伏,你带一至三纵去前线迎敌,将敌人带至此处可好?”
“你想要六个纵是吧?行,给你。”唐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然后转身就走,“一到三纵,跟我走!”
呼啦啦一阵,一群人消失在月灼视野里。
月灼嘴角抽了抽,最后说道:“四到九纵,进入山后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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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过去了,山丘附近一点动静也没有。
按理说两柱香工夫,就足够她们吸引敌人注意力并把人带过来了。
月灼有了一个不怎么乐观的猜想,唐津该不会根本没听进她的话,自顾自执行“追击”去了吧?
很快,哨兵来报:“报嬴四将,唐三将带一到三纵向东南追击十里,距我们已有二十里,现已和蛟军交上手。”
真好,最糟糕的猜想这么快就成真了。
“我不是叫她诱敌过来吗?她脑子在想什么?!又往回跑了十里?”月灼气得脑袋直摇,冲进山体后面大吼,“所有人,都别躲了!赶紧列队前进!”
在山丘各处隐蔽着的兵士闻言立刻集合列队,跟上她们骂骂咧咧的嬴四将向东南方向急行。
唐津将军只带了六百多人,那股蛟贼流寇有七八百人,不知他们为何来此、是否还有后援。何况唐津还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背离设有伏击的西北方向,反向东南方向跑了十里地,万一那边有蛟军设伏呢?
月灼越想越急,恨不能有个法术能把两千号人一起瞬移到二十里地外。
待赶到交战现场,发现唐津和一到三纵已经完全没了阵型,乱成一片,和街头无赖打架对砍差不多。
这是一片草木稀疏的平地,方圆五里没有任何地势可以遮掩,月灼命四到九纵排成最不容易出错的离坎阵,随着鼓角响起,她亲自摇旗:“杀!”
六支纵队从六个方向攻入中心战场,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包围圈。月灼就近找了棵歪脖子树跳上去,观察着战场局势。
她首先看到了斜对面的唐津将军,远远站在战场之外,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战场,但月灼觉得以她那个高度和角度,能看到的大概只有一群屁股。
月灼无声地撇了撇嘴角,继续观察战场另一边。
场外再无第三人,不知蛟族主将是在场中厮杀,还是他们压根没有主将。
月灼将目光聚焦回战场中央。蛟族士兵里有十来个强的,既高且壮,进攻颇有章法,手里拿着精钢长刀,刀柄是三头凤凰形状,显而易见原产自凰族,是他们从葛城士兵手里抢的。
黄明砚手里是一把普通铁制长刀,她挑了个最高的蛟兵冲了上去。那个蛟兵看上去身经百战,脸上臂上全是疤,身量和黄明砚齐平。原本和他对战的三个凰族士兵已经左支右绌,满身血痕。
这个蛟兵臂力极强,月灼估计他徒手一拳都有一石重,他的长刀比黄明砚的还长上寸许,黄明砚身法比他快,但很难近他的身。两人以快打快拆了十余招,黄明砚似乎处于下风。
但黄明砚也不是吃素的,她在老家是放牛的,驯过野牛,还徒手打死过一头野猪。她很快放弃和蛟兵硬刚臂力,转而攻他下路。她矮下身子,频频扫踢,刀锋紧贴着蛟兵的脚踝。
没想到蛟兵的下盘也不虚,他两下碎步避过黄明砚的刀锋,随即飞起就是一脚直踹她的面门。黄明砚连忙后滚翻,仍是被一脚踢中了后背。
此时恰巧冯燕路过。“小飞燕来咯!”冯燕一声轻笑,手里捏着一把沙土,身轻如燕,快速往蛟兵眼前一扬,随即飞快跑走。
冯燕今年才12岁,细胳膊细腿,杀敌没本事,就仗着一点轻功底子满场飞,到处给敌人使绊子,也常能有两下不错的奇效。
黄明砚抓住这个蛟兵被迷眼的时机,长刀刺中他的小腿,剌出一道血河。蛟兵下盘平衡被破,一时很难找到重心,很快右臂吃刀、左腹吃刀、左肩吃刀,再也动不了一下。
黄明砚将自己的普通铁刀留在了他身体里,弓身从他手里捡起凤头精钢长刀,振臂一挥,瞄上了下一个高个蛟兵:“小飞燕!跟上我!”
另一边,董笑利则专挑软柿子捏。她个子不算高,一身腱子肉紧绷得吓人,身宽和身高几乎差不多以至于视觉上像个正四方形。她手握一对铜锤,专找身形最矮小单薄的蛟兵,左锤抡向对方肚子,右锤砸向对方太阳穴,没一会儿工夫已经砸碎了二十来个蛟族脑瓜。
月灼被她这种新鲜的打法逗得差点没乐出声来。不过,她很快注意到了另一丝诡异之处。
这群蛟族士兵,看起来很奇怪……他们好像介于一种清醒和疯癫混杂的状态,挣扎着跑两步,又好像被无形的丝线拽住一样退回去三步。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一个瘦弱的蛟族士兵打到一半好像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惊诧道。
“来千里迢迢给你姥娘送人头啊。”和他面对面的董笑利咧嘴大笑,双锤一拢敲碎了他的脑瓜。
蛟族的打法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而且飞速减员,依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发号施令,月灼基本可以确定,这群蛟贼根本就没有主将。
没有盔甲也就算了,蛟军南侵需远渡神恩河,盔甲太重,他们自认可以倚靠朱厌冲锋在前所以放弃盔甲以减少渡船辎重,可以理解。
但是为什么连主将都没有?他们是继续南下侵掠的先遣兵?还是一群逃兵?
战场上局势已经明朗,但诸多疑问仍萦绕月灼心上。
先不管那么多,月灼举旗,鼓角声起,包围圈再次收紧。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七百余蛟兵被全歼。唐七军第三纵队阵亡11人,九支纵队重伤共计231人。
战士们开始打扫战场,月灼则径直走向唐津将军:“你为什么不把敌人诱过来?我告诉了你我在山后设了埋伏。”
唐津抬眼望着她:“现在11个战友死了,你一点都不伤心,就想来找我吵架是吗?”
“你如果听我的话,诱敌进埋伏圈,她们根本就不会死!”月灼没得到答案,还被反问,不禁怒气上头,“我不伤心??!我就是太为她们伤心了,才必须来找你,因为我觉得她们死的不值得!我们原本占据了整个山坡可以用来夹击!原本可以一个战友都不死的!”
“哟,还是你厉害啊,要么唐家军第一主将给你来当好不啦?”唐津鼓起掌,“来来来,大家来欢迎唐家军第一主将嬴月灼啊,下面让她来教教我们怎么打仗。”
月灼梗着脖子道:“我倒是要去问一问唐一主将,决策失误害士兵白白牺牲应当如何处置。”
唐津向西一指,像是为月灼指路:“去,你尽情去问。你看看她会不会理你一个不姓唐的外人。”
黄明砚和董笑利一左一右把月灼强行架走:“别当众和她吵,别和她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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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冲突不欢而散。打扫完战场后,唐七军分秒不歇向葛城行军,月灼和唐津一个打头一个殿后,彼此都巴不得眼不见为净。
一天后,她们到达了葛城。
远方传来涛声,像是母亲温柔的摇篮曲。但城中的人,却各个如丧家之犬,衣衫褴褛地在破落的街道上穿行。
神恩河是凰族的母亲河。几十万年前,凰族先民从遥远的大陆迁徙而来,沿着神恩河两岸定居。凰蛟大战之后,蛟族占据神恩河以北,凰族被迫退居神恩河以南,这条宽广的大河将互相仇恨的两族隔绝开,在河流的两岸各自繁衍生息。
葛城距离神恩河河岸只有数十丈,枯水期的时候经常被河对岸的蛟族小规模侵扰,但此时正是神恩河的丰水期,蛟族为何选择在此时袭击着实令人不解。
月灼和唐津一前一后走在城中的街道上。葛城是一座很小的城邦,拢共只有南北两座城门,走路绕城一圈只需要不到两柱香时间。此时,虽然四处有被烟熏火燎和重物砸落塌陷的痕迹,但见不到一个蛟兵。
蛟军果然南侵了?月灼皱起眉头。
在城中央的主干道上,月灼见到了唐七军第一主将唐轩,她正在被一群百姓簇拥着感谢。看到她们,她连忙迎过来:“阿津,你们来了?”
“姐,城里情况怎么样?”唐津将军问道。
唐轩将军朗声道:“此次来犯葛城的蛟贼已经被全歼。”
“朱厌呢?”月灼问。
“跑了。”唐轩好像有些困惑,但仍是高兴,“两天前的黄昏时候,我们正在准备夜袭,哨兵报朱厌跳河了,我们追过去,结果亲眼看到朱厌扎进了河里呛了水,然后扑扇起翅膀飞回北边去了。”
原本以为有一场硬仗要打,没想到最可怕的敌人竟然自己跑了?
“朱厌一跑,蛟贼这次带兵的头子胡一夫也跑了,五千蛟军跑了一半,剩下一半想去周边村庄捞点油水,被我们全歼了。”
不难想象,这群蛟兵人数没过万,又没法运太重的火炮过河,完全依赖朱厌冲锋,朱厌一跑,他们就变成了没盔甲的肉,任人宰割。
“那个朱厌,有三层楼高,一脚下去可以踩死五十个人。”唐轩将军回忆起来仍是心有余悸,“幸好它自己跑了,否则,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杀掉它。那样的怪物……”
月灼清清楚楚看见了她眼里的恐惧。
“我们准备回玉娲城了。结束得太快了,我之前还订了一千支长枪、八百支长戈和三门虎蹲炮,还没到仗就打完了。”唐轩将军看向唐津,“要辛苦你们绕道一趟纪凰城,把之前买的军械运回来。”
月灼问:“我回玉娲城吗?”
“你也去纪凰城。”唐轩没看月灼,只是对唐津说道,“你尽快把小嬴带出来,以后她来负责粮草军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