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印万川 第19章 第三章·尧光镇·议事亭

“月灼，月灼！”不知多久之后，一个声音强迫她回到现实，好像是嫱姨的声音，“你看！这是海神蛛。你的腿有救了，你明白吗？”

月灼的注意力一回到现实，身体的疼痛感便剧烈袭来，让她很想再次切断所有感知。

“你看，祂已经在帮你治腿了。”

月灼顺着她的话往自己的膝盖看去，只觉得眼睛一刺——断肢触目惊心地摆在眼前，仿佛是死人的腿，灰白而毫无生气。几只海蓝色的小蜘蛛在她的伤口上来回爬动，吐出一根根细密的白丝。

“还是别让她看了。”月夕看到月灼发抖的眼神，对嫱姨劝道，“换谁看自己的腿被连根斩断都不好受。”

嫱姨摇摇头：“海神蛛的蛛丝可以帮她缝合伤口，将断腿和大腿重新接上。但膝盖和别处不同，是顶要紧的关节，必须要她的神识融贯进蛛丝中，才能恢复全部的控制力。”

嫱姨对月夕解释完，再转过头看着月灼：“月灼，你听明白了吗？”

月灼艰难地抗拒着切断神识的**，费力地将神识留在这个充满剧痛的身体里。她听了嫱姨的话，试着将神识全部集中在断口处。神奇的是，断口处好像并没有那么疼，或许是蜘蛛的口水里有什么麻醉剂？月灼只觉得麻麻的痒痒的，蛛丝缠绕的地方能感觉到血肉被勒紧的疼痛，以及蛛丝穿过血肉时都会留下像虫子叮咬一口的刺痛感。

“做得很好，孩子，你真勇敢！”嫱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保持神识，融贯进蛛丝。”

蛛丝已经渐渐织成一张张小小的网，覆盖了月灼的断口处，温柔而严密地包裹起来。

“你腿部的筋脉全被斩断了，但海神蛛的蛛丝能帮你重新联通筋脉。现在，你开始缓缓运气，从少阳经开始。”

月灼依言，从丹田处开始运气。她惊讶地发现，虽然腿断了，但丹田里的内力丝毫没有受损，反而因为吸收了孝兽灵台中的灵力，变得越发丰盈。她本以为天塌了的悲伤立刻消散了不少——她的人生并没有完蛋，只是出现了一个需要修复的问题而已。

有了这份信心，月灼感觉整个身心状态都好了不少。她坐直身体，开始一丝不苟地运气。从丹田，先到阴脉、少阴脉，再转回鱼股脉，至阳明脉。最终内力在膝盖内侧的太阴、少阴、厥阴三脉来回游走，渐渐感觉温热、血气流通。

月灼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睁眼的时候，已是清晨。她躺在妘屋的客房里，抬眼就看见月夕趴在床边打着瞌睡守着她。

“月灼，你怎么样？”月夕见她醒来，惊喜不已。

月灼掀开被子——左膝已经完全缝合了，一张宛如丝绸的洁白蛛网覆盖在伤口上。她试着转了转脚趾，然而除了左膝里面有些麻麻的撕扯感，整条左腿都没有知觉。

月灼有些发怔，似乎很难接受这个事实，月夕赶忙说道：“嫱姨说，只要你好好休息好好复健，三个月可以完全恢复。”

正说着，暗月推着一把椅子进来：“来，看看我亲手为你做的轮椅——这三个月你就只能坐在上面被我推着走了。”

那是把火房里的普通木椅，只是两侧被装上了两个木轮，可以轻松在四处移动。

月灼打起精神：“手艺不错嘛！”她挣扎着想下床，结果完全找不到平衡踉跄栽倒，最后被暗月一把抱进了轮椅里坐下。

“乖乖歇着吧。”暗月给她调整到一个比较舒服的坐姿，“你要是还想三个月后能和我一起在攮戏场上大杀四方，现在就好好休养，不要自己乱动。”

月灼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突然想起来：“小翠呢？”

“她在镇上的议事亭。走，推你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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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东南角有一座六角檐亭，亭子很大，约莫能站下三十多人。暮夏的风拂过，檐下风铃轻响。

“这是尧光镇上的议事亭，无论刮风下雨，都可以在这里议事，亭子四面没遮挡，也方便路人围观议事。”陪着她们一起出门的妘星给她们介绍道。

“尧光镇约有三千多人，要召集全镇议事，一般采取随机抽选议事团，你看那有个大箱子，全镇的人的名字都在箱子里，发起议事的人在里面随机抽选十五个纸团子，被选中的镇民就作为本次议事的代表全程参与。”

除了议事团，一场议事通常还需要三位镇上德高望重的长姥维持议事秩序，此刻，长姥之一的嫱姨就坐在木椅上，而站在人群中间的正是面色苍白的小翠。月灼坐在轮椅上，停在外圈远远望着小翠，她看上去比前几天瘦了些，但脊背挺拔了许多。

站在她对面的是七个鼻青脸肿的女男老少，他们不时打断法官“她娘刺瞎了我家男儿！”“判她死刑！”嫱姨不得不反复提醒他们肃静。

议事进程似乎已经进入尾声，当对方安静下来，小翠说道：“我作为本次议事的主诉人，再次请求审判对面的七人，以及主犯袁琳倩。”

木椅上，另一位镇上的长姥开口说道：“议事团的意见我们刚刚也都听取过了。你们七人意图强仠并拘禁未成年少女，而主犯袁琳倩挑唆她人强仠并拘禁未成年少女，同时刺瞎他人双眼，犯有故意伤害罪。按照镇上规矩，我宣布判处七人有期徒刑十年，并赔偿受害者张翠一万钱；判处主犯袁琳倩终身监禁。”

铜锤落下，代表本次议事一锤定音。议事团一半人负责把七人押送去大牢，另一半人跟着嫱姨前往妘屋抓捕还在昏迷中的袁琳倩。

走近妘屋，却正好看见袁琳倩迈出大门。她脸色惨白，四肢僵硬，一顿一顿地往前走，好像赶着参加什么重要的大事。

“娘？娘！”小翠感觉不对，着急唤道。袁琳倩却仿若未闻，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丝毫不为所动地继续向前走，仿佛一个傀儡受到了看不见的召唤。

“怎么了啊娘？”小翠被这诡异的一幕吓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别急。”月灼坐在轮椅上，安慰道，“我们跟着她，看她要去哪。”

袁琳倩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村外。她的身形渐渐变得古怪，从肩膀开始轻微膨胀起来，慢慢越胀越高，腰则不断佝偻下去。

小翠不敢置信地捂住嘴，又不敢惊叫出声，

最后袁琳倩走到了一栋荒宅前——正是月灼曾经探查过、发现过数具男尸的那栋。此时袁琳倩已失了人形，双手伏地，近乎贪婪地趴在地上咀嚼树种。

“那些树还在！”月灼坐在轮椅上暗叫糟糕。

暗月则从地上捡起一颗的种子，皱眉道：“蓝罂粟？”

小翠：“什么？”

“蓝罂粟原本是男人血液中一种极细小的毒菌，代代相传，男胎儿会通过脐带感染母亲，使母亲体内也逐渐积累。蓝罂粟会缓慢地侵蚀人的神识，改变人的行为，比如变得极端爱护男胎。”

“蛟族利用蓝罂粟改造仸兽，制造出了孝兽，利用种子感染人的灵台，用藤曼锁住灵台，然后用孝兽吸食灵台中的元灵。”

“有可能，随着蛟族的改造技术升级，他们已经开始将人改造成孝兽了。”

“牠们想把你娘变成下一只孝兽！”

果不其然，袁琳倩眼睛一眨不眨，僵硬地走向院子里那几棵通体漆黑的树。她的身形已经呈现出像牛一样的犄角——和昨日被剿除的孝兽一模一样！

“暗月！快！”眼看着一只新的孝兽即将诞生，月灼急得只想起身，无奈怎么用力都站不起来，只好坐在轮椅上拼命大喊。

暗月从绑腿上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寻找着最佳的攻击方位，突然一只手挡住她：“给我吧。”

是小翠。她拿过暗月的匕首，直直地走向袁琳倩。已经完全沦为兽形的袁琳倩毫无防备，仍在啃食着地上的树种。

一蓬鲜血溅起。随后是一声少女的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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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宅燃起了一场大火，所有的树连同未成形的孝兽一齐化为灰烬。

小翠失魂落魄地走回妘屋，其余人跟在她身后，皆静默不语。嫱姨站在门口迎接她们，刚进门，只听院内有人喊道：“芦桐羊水破了，马上要生了。”

小翠看着她们忙碌，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低头向嫱姨说道：“我不想姓张，也不想姓袁，我想改姓妘，我想加入妘屋，可以吗？”

“非常欢迎。”嫱姨温声道。

“你好，妘翠。”一个声音有些喑哑地响起，“我叫妘莲生。”

小翠望着这个和她几乎同时来到妘屋的女孩、这个第一个称呼她新名字的女孩，和她握住了手：“你好妘莲生，我是妘翠。”

火房旁边有个暗门，此时洞然大开。穿过一条甬道，便来到了产房。产房大概是红土建成的，墙壁上均是暗红的土色。或许是火房有管道通过来，墙面散发着温暖的热量。

芦桐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软榻上，旁边挤满了人。有人在帮她轻按着头皮，有人在帮她揉捏肩颈，有人在温柔地抚摸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大家手里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工具：轻柔的羽毛、带着棉花的小刷子、荷花丝织成的软布……齐齐上阵，芦桐的每一寸肌肤都被温柔地爱抚着。每一个爱抚她的人，都在心底默默地祝颂着。

房间里烧着炭火，温暖舒适，窗边的柜子上燃着一盘朱槿花味的熏香，是芦桐最喜欢的味道。靠墙的木桶里烧了热水，同样洒满了朱槿花瓣，备在一旁，如果助产液不够，就会把芦桐转移到水中生产。

“闭上你的眼睛，想象你现在在朱槿花之国里，躺在松软又芬芳的朱槿花瓣做的床上，晚风吹来，有一些大朵大朵的、金红色的朱槿花花瓣轻轻掉落在了你的脸上……”

暗月把月灼连人带轮椅停靠在芦桐床边，嫱姨递给月灼一根柔软的小刷子，月灼也加入众人，用柔软的狼绒刷子轻轻抚慰着芦桐的右臂。芦桐眼睛闭着，时不时轻轻地哼唧，神情惬意而享受。月灼觉得这个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场，她在众人的环绕下，被一种极度温柔深邃而庄严神圣的力量包围了，像是穿过黑暗狭窄的产道，回到了神秘广袤的生命本源。

凰族采取配液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同乡同镇隔得较远但知根知底的人家，男儿到了年龄便送过来，只要温柔伶俐干活勤快，一般在女方生完女儿以后可以留在女方家里，享受和家庭成员一样的待遇。

芦桐选的则是另一种，有些男儿干活不行，但长得俊俏高挑又健壮，他们不追求留在主家，而是会在各地游走，在一个镇上供完配液再赶到下一个镇上。对这种男儿，因为摸不清底细，凰族主家会格外严格地筛查他的卫生程度和健康程度，他们通常都要用最干净的泉水，每日洗三次澡，用海金沙、车前子和苦参调配的草药反复消毒，才能保持粉嫩的颜色，令凰族主家满意。

芦桐选择的那个男儿说是出生在蜀南，一张脸长得美艳绝伦，身上也干净，芦桐对他十分满意。

嫱姨心里则在盘算，经过昏囚兽这一折腾，以后妘屋里的所有人最好都和芦桐一样，选择游走的配液男儿，不要再把男儿留在家里，免生祸患。她思虑既定，视线回到芦桐身上，取出扩展产道用的暖玉，关切地道：“芦桐，做得非常好，开到九指了。难受吗？”

芦桐闭着眼睛回答：“嘿……啊……我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我觉得有一道光在连着我的心和孩子的心，它想告诉我……它想告诉我，啊……它要出来了！”芦桐的话音有些颤抖，似乎是疼痛，又像是愉悦到了极致。

话音刚落，一个湿漉漉的小黑脑袋出现在了产道尽头，嫱姨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芦桐绷住呼吸，深深一使劲，她高耸的肚子一下平了不少，嫱姨一把抱住孩子的上身，将孩子完全拉了出来。

“太好了！是个健康的女儿！”

“是小女神！是小女神！”

“感谢女娲神女保佑！天灵灵地灵灵！”

“哇——”小女婴发出了第一声响亮的啼哭。

整个妘屋陷入了一片狂欢，嫱姨手脚利落地剪断脐带，嫱姨帮芦桐清理和擦拭身子，新诞生的小女婴已经被包上襁褓，安稳地落入母亲怀里。

“抚触不要停，产妇产后十二个时辰内依然需要不间断的抚触。注意清洁和保暖。火娘，记得按时送吃的。你们几个没事的，去后面收干药材去。”嫱姨简洁地下达指令。

暗月和月夕推着月灼走出房门，月灼不禁感叹：“做女人真好啊！”

月夕赞同道：“是啊。”

只有暗月拧紧了眉头：“你们说，那些被昏囚兽和孝兽吸食的生命力都去了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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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郡，衡中书院。

一个弟子走进房间，恭谨地行礼：“真龙不死。”

“我族永恒。”男人没抬眼，径自盯着眼前水箱里还不具备意识的父全天龙。

弟子垂首道：“禀报留光师尊，南边死了一头孝兽。”

被称为留光的男人停下手，擦了把额上的汗，擦得满脸是血。他身量矮小，五官动歪西斜，眼神却极深峻：“谁做的？”

“不知。只是感知到供应源少了一份。”

留光转过头：“昏囚兽还在吗？”

“似乎……也不在了。”

留光不以为意道：“无妨。只要我们这边昏囚兽的本体还在，会有源源不断的孝兽繁衍出来。”

“……长安那边的大人说，昏囚这名字不大好听，不如改成昏因兽……”弟子鼓起勇气转达长安贵人的口讯，但看着师尊的脸色，自动闭上了嘴。

扁程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古董，昏因兽？那有什么好听的，完全没有力量感。再说了，那个老古董有什么资格对他辛苦造生的造物指手画脚？

留光越想越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真对当朝九卿出言不逊，只好借题发挥，指着储物柜破口大骂道：“今年就给两块金锭吗？打发叫花子呢！”

弟子惊慌不已：“师尊息怒，无诸太人马上会从临湘城运两箱金锭过来，您尽管取用。”

“最好如此，否则就拿你的脑袋来抵！”

本文当前版本大纲共12大章，计划每月更新1大章，但随着思路的不断扩展以及对之前想法的部分推翻，感觉四月不一定能完成第四大章，提前和大家报备下，可能会四月不更，五月一次更新2大章。以及本文在持续修订中，可能会不时对前文部分剧情进行增补。*特别鸣谢no one、涂鸦、Sophia对文中议事制度的重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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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三章·尧光镇·议事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