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晴光甚好,大株大株的垂丝海棠开得如火如荼,饱蘸晴光的葳蕤花叶迎风招展,簌簌落下斗大的花瓣儿。苏颜妤与胡妡媛一左一右走在花树下,藻绿和枣红的裙摆被风吹起优雅的幅度,带起轻软的花瓣儿。
“前两日庄上送东西来,有几件上好的灰鼠皮子,我便想着给你和五妹妹做两件夹袄。”
“多谢嫂嫂,我昨日刚绣了一个荷包,正准备今日送给嫂嫂,可巧嫂嫂来了,我就少走一趟了。”说着,让素衣把荷包递上来给胡妡媛。
胡妡媛拿着荷包细细看了半晌,笑道,“三妹妹的绣工真精致,这白海棠层层叠叠的花瓣儿脉络分明,杏蕊姚黄,翠叶棕枝,栩栩如生。”
苏颜妤眸光流转,浅浅一笑,“嫂嫂谬赞了。听大哥哥说,嫂嫂诗文极通,我正愁着我新画的白海棠少一句诗文点缀,想了许久,未得一句好的,不知嫂嫂可能为我提一句?”
胡妡媛捏着荷包的指尖轻颤,眼眸似有似无掠过不知何时她们一射之远的丫头们,沉吟片刻,柔声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怨闺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苏颜妤浅笑低吟,似乎在对自己说,也是在对胡妡媛说,“好一首风流别致的咏白海棠诗,嫂嫂果然博学。”
风卷枝丫,簌簌落下清甜的暗香,胡妡媛伸手正了正髻间的八宝琉璃攒珠簪,仰头遥望水洗过的通透天空,她的声音很轻,轻若随时可散的浮云,“不过是’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罢了。”
“娥女洒泪竹上斑,潇湘还情焚素稿。杜若蘅芜荼蘼梦,芳姿珍重空闺里。不过浮生若梦罢了。”说着,拿眼瞧着胡妡媛,胡妡媛眸光平和,只是略略皱眉,似乎在思索苏颜妤说的话里之意。
苏颜妤倏然松口气,抿唇轻笑,“不过是前几日在书上瞧见了几句,随口吟咏罢了,嫂嫂不必深究。”
胡妡媛舒展眉心,笑道,“无怪你大哥哥总说你喜读阅古籍,三妹妹心思果然别致。”
花落无言,水流无情,苏颜妤舒一舒广袖,迎风而立,浅笑盈盈,“嫂嫂赞誉了。”
……
“若云,你去南轩和疏桐院瞧瞧三丫头和五丫头收拾妥当了没,时辰差不多了,再不出发就晚了。”夏小蝶一面对镜整衣,一面吩咐若云。
今日是苏启华的大儿子苏恪的大婚之日,苏启平作为苏恪的长辈自是要参加的。
“是。”收到命令的若云福了福身,匆匆退下。不一会儿,若云脚步稳稳而来,“具以妥当,少夫人差人问夫人好了是否收拾妥当,外头马车已备下。”
夏小蝶顺了顺衣领,正了正发间珠簪,道,“走吧。”
苏启平所在的清水街和苏启华所在的十里街不算远,马车摇摇晃晃不过两刻钟便到了。看着朱漆大门,精雕细琢的两座大石狮子,挂着满目红纱彩带,苏颜沫咋舌,“常听母亲说起大伯父家财大气粗,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苏颜妤垂眸轻声道,“慎言,你莫忘了母亲出门前的叮嘱。”
苏颜沫借着光影交错的瞬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继而缄口不语。
尤氏一早就打发了人等着夏小蝶,见人到了,就有小丫头带着她们往内眷席内走。一入内院,只觉一股脂粉甜香混杂着春日迎春、桃花、杏花的温润暗香兜头兜脑灌了一鼻子。
“哎呦,二弟妹你们可算来了,我都等好久了。”尤氏一身簇新的深洋红印暗纹如意祥云云锦罗衫,热情地上前挽着夏小蝶的手,亲亲热热地为她们介绍在座的女眷。
“这位是吏部员外郎的何夫人。”
“这位是李翰林的李夫人。”
“这位是政使司副使的王夫人。”
……
一连介绍了好几位官家女眷以及女眷各自携带的闺女、侄女,尤氏特别郑重地向夏小蝶介绍坐在坐在上首静静品茗的贵妇人,“这是户部左侍郎的母亲,娄老夫人。”
夏小蝶掩在袖口下的手微微收紧,眼眸深深掠过稳坐高台的娄老夫人,恭敬地行了一礼。见夏小蝶行了礼,胡妡媛带着苏颜妤和苏颜沫也想娄老夫人行了礼。
娄老夫人呷了半口茶,也不抬眸,只淡淡“嗯”了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尤氏见状心中大乐,面上却依旧和气,又说了几句将人带至已经预备好的座位坐下,颇为自责道,“二弟妹别介意,娄老夫人位高权重,自有她的威严,不是故意单对二弟妹如此。”
夏小蝶眸光深深看着尤氏掩饰不及的得意,她突然粲然一笑,“性格使然,我不会介意的。”
夏小蝶的神色太过安静,尤氏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手帕,她怎么觉得夏小蝶说的话里有话。还欲细究,就有个小丫头前来禀报有人来了。
看着尤氏走远,胡妡媛微微挪动身子,低声对夏小蝶道,“母亲,娄老夫人不是善茬,往日在家,父亲也曾说过,若是可以,别和娄家过分亲密了。”
夏小蝶自然知道娄老夫人不是善茬,她当年差点被配管马的王短腿可不就是她的主意吗?疑神疑鬼,锱铢必较,心狠手辣,这是夏小蝶对娄老夫人的评价。
这厢夏小蝶大大方方和身边几位或熟识或亲和的正室夫人聊着儿女事,好生热闹,那厢娄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踌躇片刻,弯腰低声对娄老夫人道,“老夫人,有句话老奴不知当说不当说,事关二小姐。”
娄老夫人眼睑一抬,见四周无人,微一颔首,“何事,说吧。”
老嬷嬷搓了搓手,压低声音道,“大约是老奴老眼昏花,老奴刚瞧苏家的三小姐,竟有一二分二小姐年少时模样。”
茶盖被重重搁在小几上,娄老夫人眼风锐利扫向身后的老嬷嬷,低声厉道,“胡说,她一个小小庶吉士的姊妹,怎么比得上淑儿。”
“是是是,是老奴眼拙,还望老夫人莫怪。”老嬷嬷一见娄老夫人生气,赶紧赔礼认错。
春风一呵,一阵馥郁的甜香伴着珠宝钗髻的“叮铃”声走进娄老夫人。
“老夫人。”甜糯的嗓音瞬时融化了娄老夫人嘴角的不屑和刚硬,娄老夫人看着来人,露出了她今日的第一抹笑容。
“姒儿来了,快来我身边坐。”说着,自己挪了挪,给苏颜姒让了半个座位。
苏颜姒笑意浅浅,先行了一礼然后沾了边坐下,“我刚听母亲说老夫人来了,就赶紧过来了。老夫人,姒儿可想你了。”
老夫人搂过苏颜姒,眼角眉梢尽是慈祥和蔼,仿佛刚才冷若冰霜的人并不是她。“我都来了半日了,也不见你出来,可见你是在说谎!”
苏颜姒摇了摇娄老夫人的手臂,嘟着嘴,委屈道,“我是早要来的,奈何几个小丫头手上笨,不过挽个发髻拖拖拉拉怎么也梳不好,还是老夫人送来的茜草姐姐手巧,三两下便梳好了。老夫人您瞧着好看吗?”
老夫人细细打量了半晌苏颜姒梳得油光水滑的垂鬟分髾[shāo]髻,笑道,“自然是好看的。”
与老夫人聊了一盏茶时间,就有新的官家夫人前来向老夫人问礼,苏颜姒略坐了坐,就起身告退。穿过人群,忽见安居一隅的苏颜妤和苏颜沫,两人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偶尔低声细语几句,偶尔与身边的几位小姐浅谈几句,规规矩矩,守礼安分。苏颜姒低低嗤笑一声,收回落在两人身上的目光,径自走了。
苏颜沫余光瞥见身穿玫瑰红缠枝银丝牡丹妆花禙子的苏颜姒骄矜地走远,小小松了一口气,低声对身边的苏颜妤道,“娄老夫人倒是很喜欢三表姐呢。”
苏颜妤浅饮一口茶,低眉顺眼,“不过个花入个眼罢了。”
苏颜沫小小耸了耸肩,与她而言,她并不太想和绝人于千里之外的娄老夫人亲近,自然,身居高位的娄老夫人也不愿意和她这等身份卑微的小家子女儿亲近。
接连应付了几位夫人,年纪老迈的娄老夫人显出了几分疲惫。老嬷嬷察言观色,叫了一个小丫头告诉尤氏,自己就带着娄老夫人的贴身丫头搀扶着娄老夫人入内院一间耳房内休息。
一个小丫头捧上一杯清茶,两碟酥软的点心,垂眼恭敬道,“夫人说,这是今儿刚做的点心,酥软清甜,请老夫人品尝一二。现在时辰还早,外头自有她应付,请老夫人安心歇息。”
老嬷嬷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
见小丫头下去了,一个贴身丫头半跪在塌边,拿过美人锤给歪在榻上的娄老夫人锤着腿。室内静默半晌无言,娄老夫人缓缓睁开眼,对身边的老嬷嬷说,“去叫苏家三姑娘来这里一趟,说我有话和她说。”
老嬷嬷心口一跳,飞快看了眼眸光深深的娄老夫人,躬身退下叫人去了。
人来得很快,不过片刻,一个窈窕身影就随着老嬷嬷踏进房间。来人一袭嫩芽黄纹柳叶系襟纱衣,三千墨发梳成弯月髻,挽一支花宝琉璃簪,眉若远山,眸似点漆,丹唇外朗,自有一股风流绰约。
苏颜妤按照规矩行了一礼,口中恭敬道,“娄老夫人。”
娄老夫人随手指了指榻边一张靠背椅,“坐。”
苏颜妤低眉顺眼,道了谢乖巧地坐下,一言不发,只听娄老夫人吩咐。老嬷嬷一个眼神,就有一个小丫头沏了一杯热茶端上来。
“听苏大夫人说起,三小姐是她的侄女,怎的以前没见过三小姐?”
苏颜妤起身低眸回答,“回老夫人,小女上年随父进京的。”
“哦?不知三小姐曾住何处?”
“不过普通小地方,说来恐有污老夫人眼耳。”
老夫人半阖的眼缓缓睁开,若有若无地落在苏颜妤周围,良久,她轻笑一声,“三姑娘好伶俐的口齿,不知三姑娘平日都爱读什么书?”
“不过读《女四书》、《列女传》,识得几个字罢了。”
“唔,都是讲女子贤德的。”
“是。”
又闲谈了几句,娄老夫人似乎累了,就让苏颜妤退下来。
耳房内静谧得落针可闻,良久,娄老夫人歪在榻上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是困倦了,老嬷嬷伸手上前,一双枯瘦的,带着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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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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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