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风,你去哪儿?我找你半天不见人影?”素衣手捧茶托,见自风脚步生风往院内跑,想起自己寻人半天不见,赶紧叫住人细问。
自风抹了把额头汗水,低声道,“三小姐差我亲自去黎老先生那儿送东西,刚回来,姐姐找我什么事?”
素衣眉心微跳,三小姐最近似乎很喜欢往黎老先生处送东西,黎老先生也似乎很喜欢给三小姐送古书玩物。
“素衣姐姐?”自风正等着素衣的吩咐,却见素衣半日不言语,不由出声询问。
“哦,没什么,不过是刚发例银的时候没见你,问了又不知你去哪里。”
知道不是大事,自风松了口气,道,“我本是要说的,奈何三小姐叫得急,倒叫素衣姐姐了为我担心了。”
“这倒罢了。你的例银还在账房,待我把三小姐的东西送了,我同去领。”
“欸,多谢素衣姐姐了。”
这日自晨起天气就阴沉沉的,浓厚的乌云黑沉沉地压了下来,空气中潮湿的泥土气息越发浓厚,寒风席卷起枝头残叶,在空中小小地打了一个滚,然后重重扔了下来。
纳兰子兮穿一身月牙白蝉纱流云广袖长衫,袖口处挑银线绣长枝折枝竹叶纹宽边滚边,附手立在光秃秃的红须朱砂梅前,粗长的枝干划开的广袤的天空,翠绿的芽孢点缀着乌沉沉的云,嘴角噙着一丝浅浅微笑。
卿懿手中拿着一封热乎的信件,脚步轻缓走至纳兰子兮身侧,将手中的信扬了扬,“你要的信来了。”
纳兰子兮歪头,些许的温柔自眼尾溢出,几乎晃了一直从小伺候的纳兰子兮的贴身丫头。白果、茯苓相相对视一眼,压下突然漏跳的心率,最近二少爷的笑容似乎有点多,有点太温柔。
“多谢。”说着,纳兰子兮伸手接过卿懿手中的信件,“小厨房做了母亲喜欢的蜂蜜桂花糕,我本想差人送去的,母亲既来了,白果,去端上来。”
白果福了福身,下去准备了。
不一会儿,圆圆的雕花梨木富贵海棠小几上,摆了两碟精致糕点,两杯袅袅清茶。
卿懿伸手捏了一块蜂蜜桂花糕,小小咬了一口,甜郁的甜香冲淡了味蕾残留的苦涩中药。吃完一块甜甜的蜂蜜桂花糕,卿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拿起手帕擦拭嘴角,笑问对面垂眸饮茶的纳兰子兮道,“刚太医来过了,你大嫂有喜了,已经两个月了。”
纳兰子兮眉峰一挑,嗤笑一声道,“祖父终于不用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地往大哥房里塞丫头了。”
纳兰子墨自和俪家三姑娘成婚后,纳兰家的老太爷三天两头借故想要插手大房子孙的房里事,左不过是在纳兰子墨的婚事上吃了大亏,被纳兰衿和卿懿反将一军,心有不满,借故生事罢了。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你大哥的这头消停了,你这头他可要操心了。”
纳兰子兮端着茶杯的指尖微微用力,纳兰老太爷是在老老太爷和老老夫人的宠溺之下长大的,一生碌碌无为,只靠祖宗荫封过活。先帝在时,没有头脑的纳兰老太爷站错了队,差点葬送了整个纳兰家,若非他的父亲纳兰衿和母亲卿懿为当今皇上立下汗马功劳,皇帝又念及纳兰老太爷是盲目跟从者,只是夺去了他的世职,留了他一个没有生活中实权的一等镇国公的空名头,四大家族之一的纳兰家族早已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了。
几年前老太爷最疼爱的二儿子纳兰濯的二女儿纳兰婉儿,被宫里正二品妃珍妃膝下的四皇子司空皓选为正妃,老太爷仿佛打了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不知在谁怂恿下,竟然开始仗着四皇子的势开始针对起他的父亲纳兰衿。
他母亲卿懿收到消息,只冷笑两声,寻了个事故向皇帝提出了分家。
分家,是古代家庭生活中仅次于婚嫁的第二大命题。《商鞅变法·分户令》中明确规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分家,既能增加农业劳动力,又能缓解大家族因“枝繁叶茂”而引起的争抢资源的矛盾,已经是古代人民深入人心的观念了。
与卿懿而言,她想分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介于没有好的由头一直拖沓着,如今老太爷自己撞枪口上了,她岂有不接之力。第二日纳兰衿向皇帝说明了分家缘由,皇帝听了,半分没有迟疑,大手一挥,同意了纳兰衿的请求。自从娶了纳兰婉儿之后,以为得到了纳兰家支持的四皇子沾沾自喜得有些过头了,刚好可以借这事敲打敲打——纳兰衿是他这个做皇帝的臣子,而失去了纳兰衿的纳兰家,不过是图有虚名的一等镇国公。
分家令一下,原本还喜滋滋的纳兰老太爷当场就傻眼了,这怎么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呢?然而皇命难为,老太爷虽然不情不愿,但也只好安排分家。老太爷一生共有四子二女,其中,大房、二房和四房是嫡子正出,三房是庶出,分家时,功勋田不动,祖业不动,祖宅不动,其余产业分为三份半,庶子得半份,其余的三分,三房均分。
大房纳兰衿有皇帝御赐的敕造将军府,分了家便理直气壮地搬去了将军府;而二房和四房不过担了虚职,只守着自己媳妇的丰厚嫁妆和祖宗荫蔽留在了老宅;倒是庶出的三房纳兰珵有志气,早早地托了纳兰衿谋了一个职位,又矜矜业业地好生做官,给自己一家寻了一处安静小院住出去了。
然分家之事还未过去几年,老太爷记吃不记打的毛病又犯了,竟然开始插手大房纳兰子墨的婚事。就在老太爷想以孝道震一震自己的威风的时候,老太太受了风寒,一时痰迷心窍,一病去了,子辈丁忧守孝三年,孙辈守孝一年,居家且禁娱乐和交际。
还未等老太爷从丁忧的痛惜中走出,就闻御史台当朝参奏纳兰家二房纳兰濯的大儿子纳兰子焕孝期纳妾,皇帝当即大怒,革去了纳兰子焕的主事之职,并罚俸一年,以示惩戒。作为老太爷最喜爱的孙子,在收获了老太爷气急败坏之下的一顿板子之后乖巧讨好,期望老太爷能帮他疏通关系,返朝补缺。
若在以前,老太爷自然是能打着纳兰衿的幌子疏通关系,然而如今一分家,他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一个被架空,无实权的世袭国公。拉不下脸的老太爷被自己的孙子痴缠几次,只好差人去和纳兰衿说。谁知还未等他派人上门,纳兰衿已经遣人回话,这事,他帮不上忙。
接二连三的不顺终于激怒了本就在火线边缘的老太爷,老太爷就寻了个借口派纳兰衿去滕浥祖宅守孝去。纳兰衿一听,乐了。他正愁没有法离开京城调查罂粟的事情,纳兰老太爷就给了他一个很好的理由。既能游山玩水查案子,又能避开随时可能反悔的老太爷找上门的烦恼,一举双雕,甚好甚好。
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一满,老太爷就开始派人催促纳兰衿回京,说是又给纳兰子墨物色了一个极好的媳妇儿。卿懿并不相信老太爷的“极好”,她心里早已经选定了太常寺少卿俪家三姑娘,只等孝期过后就准备大婚。得到消息的老太爷非常不满,他第一次选一个“好孙媳”被守孝拒绝了,这次被已有人选而推掉,老太爷怒从心起,住起拐杖就准备去和纳兰衿讨说法。然而还未等他走出门,老管家就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他选的“极好的孙媳”传出与陌生男子同处一室的传言,现在整个京城都在笑话。
老太爷踏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
见纳兰子兮陷入深思,卿懿小小叹了口气,“我知你不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我也不催你,你自个儿选择你喜欢的,你父亲和我……”卿懿的话还未说完,纳兰子兮突然眼眸放亮对卿懿道,“母亲,我知道了……”
京城的初雪洋洋洒洒下了三天,这日晴光甚好,苏颜妤正从苏恒的云坞院和胡妡媛学习如何掌家的技能回来,就见素衣捧着一方匣子往房间走。
“素衣,是先生送来的吗?”
“三小姐,”素衣听见叫声,停下脚步,福身答道,“自风刚交到我手中,说是黎老先生差人送来的。”
苏颜妤点头,径直接过匣子,留了素衣守门,自己入了内室。
月前,纳兰子兮写信隐晦提起纳兰老太爷没事总爱插手大房的事,想起卿懿对纳兰老太爷的描述,苏颜妤回信的时候隐晦地提了建议。现在是看看建议是否被采用且实施有效的时候了。
一目十行扫过信笺上的内容,苏颜妤忍俊不禁,不顾形象地喷了一地茶水。
卿懿果然是混迹两个时代的女人,下手不动声色还又狠又准,这下老太爷是没空分出心思给大房了——一要忙着宠爱自己千娇百媚和温顺乖巧的两位新姨娘,二要分心思关注二房和四房之间升级的矛盾,自然是一时也腾不出手关注大房的风吹草动了。
卿懿洋洋洒洒写了六七张纸,字里行间尽是扬眉吐气的顺畅,好似把长久的憋屈一口气吐了干净。
苏颜妤淡笑着把卿懿的来信收好,自己研磨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她和卿懿,她们一同经历了穿越,一同生活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藏起对陌生的恐惧和畏惧,小心地收起爪牙,小心翼翼地观察学习,适应巨大的环境转变,把自己变成适合在这个时代生活的人,一个完美的标点。
直到看到这封信,苏颜妤恍然失笑,原来这十数年、数十年的古代培养,不过只是培养出了一个乖顺的外壳,一个众人眼中的大家闺秀。
待墨迹干透,苏颜妤将信塞进两个信封,分别注上署名,放入一个小匣子,扬声对门外的素衣道,“素衣,把匣子交给自风,让他现在马上送去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