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这日,苏启平嘱咐了几句苏颜妤和家里的仆人,就和夏小蝶结伴去了虔心寺。
苏颜沫闲来无事,去南轩看苏颜妤静静地在临廊刺绣。方形的荼白薄棉被圆形绣绷绷得紧紧的,闪着光的银针扎穿过薄薄一层布,有轻微的“噗嗤”声。
晴光西移,金灿灿的阳光披散在两人柔顺的长发上,两人鬓边吐露幽香的颤枝迎春沐浴春光,如几欲展翅而飞的翩跹蝴蝶。
身着青豆绿束腰春衫的两个丫头结伴站在廊下,一面注意着两位小姐,一面低声聊天。
“三小姐真文静,我看她坐着一下午都没动过,只静静地刺绣。”其中一个丫头伸手将一缕被风吹落的长发梳回发边,“倒是五小姐性子小,好动些。”
另一个丫头拂去枝头吹落的落花,遥遥望了眼两人,颔首点头,“我跟了三小姐大半个月,除了刚到那两日,平日不是刺绣就是看书,性子也好。采衣你呢,五小姐应该不难伺候吧?”
“五小姐性子活泼,昨晚上还拉着我说了好些话,”说道这里,采衣突然压低声音道,“昨儿说得晚了,我随口问了句宅子的事情,五小姐说是他们花三百两银子买下的。素衣姐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名唤素衣的丫头突然拉过采衣的手,往外走了好几步,确认院子里的两位小姐听不见了,方才小小松了口气,“小姐跟前,怎么这么口无遮拦。”
采衣缩了缩脖子,低声赶紧认错,随即继续道,“我之前听管家说有好几个老爷想要高价买这间宅院,甚至有人出价千两黄金的,再不值也没到三百两银子就能买得到这样一间院落,于是我多心问了几句,五小姐大约年纪小,又睡意上涌,和我说是罗老先生拜托黎老先生帮他卖的。”
“黎老先生?”素衣眉心微皱,自从上年罗老先生致仕准备回乡,京城不少慕名而来的商贾都纷纷花巨资想要买下这间宅院,罗老先生不知为何总是拒绝,直到几个月前突然对外宣布宅院已经售出,还特地整修了一番才交接给现任的苏启平。
“嗯,”采衣认真点头,“我听得真真的,就是黎老先生。”
素衣眸光微闪,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瞪大一双眼目,喃喃道,“难道是那位老先生……”
“是谁呀?素衣姐姐,是谁呀?”采衣见素衣半晌无言,拉了拉她的袖子,急道。
“京城,翰林院掌院学士黎先生的父亲,黎茂黎老先生。”
……
剪断最后一根青绿丝线,苏颜沫笑对苏颜妤道,“三姐姐的黄鹂鸟绣得真好看,我看着它都要飞了。”
苏颜妤拿过竹篮子里的小刷子细细梳理纹路,听苏颜沫如此说,不由笑道,“家里人就数你嘴最甜。”
苏颜沫骄矜直了直身板,神采飞扬,“谢三姐姐夸奖!”
风吹花落,几瓣莹白如玉的白玉兰飘然落下,随着潺潺流水涌向墙角的小坡。苏颜沫百无聊赖地趴在游廊护栏上,嘟着嘴看一片一片落花逐水流。片刻,她嘟着嘴问,“三姐姐,父亲和母亲怎么还没回来,都这个时辰了?”
苏颜妤看了看时辰,算了算时间,道,“大约快回来了,虔心寺离我们这儿不算远。”苏颜妤话音未落,门口传来小厮的快步前来的脚步声,“大少爷和二少爷来了。”
“大哥、二哥来了?”苏颜沫一个原地蹦起,笑意自眼角蔓延至眼尾,“母亲不是说明日才到的吗?怎么提早了?”话虽如此说着,人却已如入林的飞鸟,恨不得插上翅膀就往前厅飞去。
“沫儿,”苏颜妤叫住苏颜沫欢快的步伐,扬声问小厮,“木易,大少爷和二少爷现在是在前厅还是回各自的小院了?”
木易道:“二少爷同大少爷去了,说是要讨论什么。”
“知道了。”苏颜妤笑对苏颜沫道,“走吧,去大哥的云坞院。”
穿过芍药圃,再走几步便是云坞院。云坞院大气开阔,一株如巨伞张开的银杏树投射下氤氲凉意,新叶翠绿如枚枚通透翡翠,一片苍翠横铺青石院。婴儿手臂粗细的深褐色长绳自粗壮的树干上挂起一架酸枝梨木秋千,偶尔能见几把蒲扇翠叶随着风儿悠荡停靠在一尘不染的秋千架上。
二人结伴而入,只听书房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在研讨近日京城最新时事。苏颜妤和苏颜沫在门外听了半日,两人终于停下交谈,一口灌下丫头新沏的茶。
“大哥和二哥可是太用功了,竟没有见到我和三姐姐在门口等半日了?”苏颜沫笑盈盈拉着苏颜妤的手走进书房。
苏恒和苏悕正一人一杯茶饮得痛快,一听苏颜沫的声音,不由笑道,“你何时这般胆小了?以往在家,五妹妹可没今日这番行径的?”
苏颜沫听出苏恒言下调侃,嘟着嘴低声委屈道,“二哥,大哥他又欺负人!”
苏悕放下茶盏,安抚道,“大哥是在夸五妹妹懂事。”
“我不信,哪有这么夸人的。”苏颜沫别扭地歪了歪身子,一副“我生气了,不好哄”的架势。
苏恒大笑,起身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两只胖乎乎圆滚滚的浣熊布偶,把其中一个绑着石青色蝴蝶结的浣熊递至苏颜沫眼前,“知道你喜欢,特意给你的。”
收到小礼物的苏颜沫大方地不计较苏恒的调侃,喜滋滋地捧着新礼物翻来覆去地细看。
苏恒把另一个绑着浅蓝蝴蝶结的小浣熊递到苏颜妤手中,“这个是三妹妹的。”
“谢谢大哥。”苏颜妤接过苏恒手中的小浣熊,笑着道谢,“对了,父亲和母亲早起无虔心寺上香求签去了,估摸这时候该回来了。”
果然,几人还未说几句,门外就有小厮传话,说是苏启平和夏小蝶回来了。
苏家人一家团聚,夏小蝶和苏颜妤特别下厨亲自做了一桌晚饭为两位即将参加春闱的学子接风洗尘。
鲜蘑菜心、虾仁冬笋、椒油茭白、炭烤里脊、荷叶鸡、猪肉丝炒菠菜、火腿鲜笋汤,满满当当,摆满了红木雕灵芝纹大圆桌。
喝下满满一碗鲜咸酸爽的火腿鲜笋汤,苏恒满足地眯起双眼,“每每离家,总是最惦记三妹妹和母亲的做的饭食。”
夏小蝶一晚上的眼角的笑纹就没有消散过,她又亲自给苏恒和苏悕一人夹了筷子虾仁,“这是庄子上前几日前几日送上来的新鲜活虾,你们多吃点。”
苏启平一小口一小口细抿着小酒,看着几个儿女围坐在一桌,有说有笑地吃着饭,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喜的是如今新居舒适安逸、儿女孝顺、儿子功名在身、庄上每年半年都有收成,自己已经可以安安心心养老,忧得是初到京城,自己几个儿女的婚事都成了大问题,更可况今日求得一个签上……
苏启平小小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好签还是坏签?
至晚间,苏启平与夏小蝶说起苏恒和苏悕的婚事,夏小蝶也皱起眉心,“小恒今年十八了,照理来说也是该娶亲的年岁了,只是这两年为着秋闱耽搁了这些年,如今眼见着就是春闱了,若是春闱中榜,倒是可以为小恒和小悕挑一门好亲事,若是……欸,你在京城这半个月,可有打听到谁家姑娘品行端正,门当户对的?”
“那里有这样快?”苏启平长叹一口气,“我曾向罗老先生悄悄打听过,罗老先生文绉绉说了一通,我听不太懂,问了妤儿。妤儿说,罗老先生的意思是,若是小恒和小悕春闱中榜,不消我们到处去寻,自有人家上门求亲说媒的。尤其那些清贵书香之家挑女婿起码也是要进士的。”
“罗老先生也如此说?”
“可不是,只是我听人说,京城的达官贵人家里的小姐,大多娇生惯养,我只怕我们小门小户,大家小姐不愿意来。”
“嗐,这可是你多想了。我们家家底单薄,所以我也不求千金大小姐,只求找一个家世清白、品性端方、温柔贤善的儿媳妇,只要人品好,即使家底比我们还单薄,我也找人上门去求去。”
苏启平略一思忖,点头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倒是我狭隘了。”
夏小蝶笑道,“早上你自个求的签,怎么现在倒怀疑上了?”
早起去了虔心寺,苏启平和夏小蝶分别求了两签,均是上上签,安了不少苏启平担忧踌躇的心情。
“欸,不过白担心罢了。”
夏小蝶挂衣裳的手一顿,压低声音道,“你是担心……”
苏启平无声点头,临走之前,他特意为苏颜妤求了一签,签上写了一行奇怪的话,解签的师傅看了半日,只说了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想要细问,解签的师傅却摆手让他离去。
“你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良久夏小蝶轻轻道,“不知。”
风吹芭蕉,“簌簌”作响,枝头极致绽放的白玉兰抖落几件摇摇欲坠的外衫。
苏颜妤披上蔷薇粉领口绣杏黄迎春立领长披风走至石板栏桥,仰头遥望墨色如丝绸光滑的夜幕,细细咀嚼方才无意间听见的苏启平与夏小蝶的对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吗?”
流水潺潺,如水倾泻的银光散落光芒。看得久了,偶尔能看见顺着水流从九溪苑漂来的轻软的垂丝海棠花瓣。
“三小姐……”素衣披着小袄出恭回来,就见苏颜妤静默站在桥上看水逐落花,青丝半挽,遮住半边姣好的侧颜,清冷如遗世独立的素娥,连蔷薇粉这样柔软的颜色披在她身上,也无法融化她半分清冷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