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飞舞,整块大地都是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苏悕撑着伞,将人领进厅堂,苏颜妤从厨房端来一盆炭火,后来过来的苏恒给他带来了一件厚棉披风。
贺兰桢冻得青紫的嘴唇半晌发不出一个音节,狼吞虎咽地喝下三大碗温水才哆嗦着身子低头对闻讯而来的苏家人道谢。
“谢谢,苏叔叔、苏婶婶、苏大哥哥、苏二哥哥、苏三姐姐、苏四弟弟、苏四妹妹,谢谢,谢谢……”贺兰桢一句话断断续续说了半天才磕磕绊绊说完。
夏小蝶端上一碗刚熬煮的热热的姜汤,“可怜见的,先喝点姜汤去去寒,你三姐姐去给你熬粥了,马上就好。”
“谢谢,谢谢……”贺兰桢灌下一大碗热姜汤,浑身回暖许多,说话也开始变得利索起来。
苏启平手里拿着火钳翻动几下木炭,抖出一股呛人的灰烟。“眼见着就过年了,怎么不在家里呆着,还冒着雪跑出来?”
贺兰桢小小身子裹在厚厚的披风里,憋着嘴好半晌才低声道,“昨天家里来了一个富商,和父亲聊了很久,后来富商走了,我偷听到父亲和母亲说等过了年就把我送去那个富商家里干活。”
“干活?”苏启平眉心微皱,村里的孩子有些长到一定年纪都会结伴去镇上、城里的一些乡宦、员外家做长工,虽然有时累些,但收入确实地里刨食的好几倍。只是还从未听说过有那个买主会主动来乡下看一看微不足道的小仆人。
苏启平能想到的问题,苏恒自然也能想到,而且想得更多,他略一思索,心中有个诡异的猜测,犹豫半瞬,他问贺兰桢,“这个富商是不是姓朱?”
“苏大哥哥知道他?”贺兰桢双眸微亮,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我听父亲是姓朱,是岐县里一个有名的富商,还说如果我去了,家里能拿很多钱!只是,真的是这样吗?”其实他从父亲偷偷摸摸和朱富商讨论了大半日开始,他心里已经起了疑惑,他虽然小,但他不笨。往日他也见过比他大的哥哥去城里做工,听回来的哥哥说起来,都是要先和人牙子打好关系,通过人牙子才能去更好的人家干活,毕竟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所以他偷听了父亲和母亲的聊天,但是他们的声音太轻,他只隐隐约约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句,“……也没白生这一张脸……”“……能卖这个价钱,很划算了……”“……有什么好哭的,娘里娘气的小子……趁有价值,赶紧卖了,我还能多打两斤酒……”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他不知道,等他神志清明他已经被关在了房间里。门外是父亲骂骂咧咧的训斥,“小崽子,老子一个走神,你还想逃,没门。”
……
被关了一个晚上的贺兰桢趁他父亲午睡,母亲忙家务的空暇脱下厚厚的冬衣,从围墙边一个隐晦的狗洞钻了出来。
腊月的雪很冷,落在肌肤上几乎能僵化一大块;腊月的雪很暖,洒在心口点起熊熊火焰;腊月的雪很纯净,铺在大地上遮掩了所有污秽。
顺着往日的记忆,他先去了柳青青家。柳家和他贺兰家据说好几代前是一个祖宗,因此两家平日交往深厚,也许去她家,自己能被接待。
敲了半日门,却无人应答,冻得瑟瑟发抖的贺兰桢绕过正门,拨开布满雪霜的杂草,小心推开半块遮掩的木板,探头望了望,原本还算干净整洁的柳家,蛛网密闭,后院杂草丛生,房门紧闭,门环上还有一抹刺眼的暗红色。
原来柳家早已经没人了。
贺兰桢收回脑袋,抖落满身雪花,在原地蹦跳了好几下,回望干净到没有色彩的溪山村,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去那里。
盲目地远离自己家,贺兰桢突然看见了挂着大红灯笼的苏家。
漂亮的红灯笼上还贴着一张大大的“福”字,笔力劲挺,刚中带柔,应该是苏家二儿子——苏悕的笔记。门框两边是大红喜纸贴着的新对联,他大字不识几个,只知道平、安、乐、岁,不过看笔迹,应该是苏家的大儿子——苏恒的笔迹。
这样的鲜艳的红色,这样张扬的黑色,成了白雪茫茫最别致的风景。
好像被什么牵绊,贺兰桢放任自己虚浮的脚步迈向前方。
冻得僵硬的手已经像一块坚硬的石头,敲在门上,微弱得好似濒临死亡的小猫崽的呻|吟,这样轻、这样低的声音,真的,会有人开门吗?
当希望变成失望,贺兰桢深吸一口凉气,准备退后,就听见安静的雪中,传来一阵足音……
僵硬的嘴角扯不出笑容,心脏跳动却已经超过极限。
木炭“噼里啪啦”散发着热量,苏恒苏憬双双对视,均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份怜惜。
“这个朱富商,他有,他有……”苏恒话到嘴边说不下去,该怎么说,他难道要说这个岐县闻名的朱富商之所以闻名是因为他有龙阳之好,喜欢玩弄娈|童吗?
苏悕抬眸看了眼苏恒,接过话头,“他有特殊癖好,稍微有些姿色的男女都不敢去他院里干活。”
这话说得隐晦,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略一思考就听出了苏悕的话外之音,苏启平最先皱眉,虽然往日也听说过贺兰桢的父母对这个孩子不上心,但万万没想到,为人父母,竟然狠心到如此地步,明知是虎坑,也要推自己的孩子入坑。
夏小蝶裸露在外的双手倏然紧握成拳,双眸似有寒芒掠过。
苏憬和苏颜妤年纪小,没有听说过这事情,但只听后半句也晓得这个朱富商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不然不会什么人都不去他那里找活干。
端着热粥上来的苏颜妤差点没拿稳碗,变|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前几个月她才见识了一个,今天又来一个?难道变|态都是凑堆亮相的?
贺兰桢好容易回温的身体一下子入坠冰窖,“那,那怎么办?我,我不想去!”他不过十三岁的年纪,青葱如初绽枝头的嫩芽,他还想好好活着,不想被送去狼窟,朝不保夕地过日子。
苏启平心生怜悯,他转头看向夏小蝶,两人视线相对,互相看到对方眼中的眼神,心下了然,夏小蝶伸手接过苏颜妤手中的热粥,柔声安抚道,“没事,没事,你现在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先喝点热粥,别担心,我们都会帮你的。”
许是被夏小蝶温和的声线安抚,贺兰桢放松心神,谢过夏小蝶,端过温热的青菜瘦肉粥,一小勺一小勺慢条斯理喝着。
夏小蝶和苏启平退开几步,低声商讨:“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留我们家根本不可能,留得住一时,难道留得住长久吗?听小桢话里的意思,他们是铁了心要把人送出去,我们留不住的。”
苏启平眉心皱起,似有愁苦,“那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推入火坑呀!”
夏小蝶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我倒有个主意,等这几天雪停了,我们找个空偷偷把人送出去,我常去的一家绣坊正好最近在招小伙计,桢哥儿年纪虽小了些,但胜在性子稳,且老板为人也忠厚和气,桢哥儿去了也算安稳。”
绣坊的老板苏启平见过几次,性情敦厚,为人热情,如果贺兰桢过去了,大约也能学会不少东西。“这样也好,桢哥儿这个年纪,也是可以当家立户了。”
喝完一碗热气温软的青菜瘦肉粥,贺兰桢苍白的脸蛋升腾起一抹浅浅的红晕,越发显得他精致的脸蛋眉目如画,明艳娇俏。
苏颜妤心下感叹,都说红颜是祸水,这蓝颜也不差。
苏启平见贺兰桢喝完了粥,和他说明了情况,“不是苏叔叔不留你,实在是不好留。”一个村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根本藏不住人。
贺兰桢只略一犹豫,就急忙应答,“苏叔叔,我知道的,我,我愿意的。”能平安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是奢侈了。
苏启平小小松了一口气,又说道,“等过了年,苏叔叔再陪你过去。这几天你现在家里住下,好好养养身体,什么事,都等过了年再说。”
夏小蝶上前笑道,“这雪一下,没有半个月是停不下来的,你……他们估计这段时间也不会……”夏小蝶说不下去,其实她也无法保证贺家父母会不会冒雪而出寻人。
贺兰桢了然,仰脸暖笑,“我知道,多谢嫂子。”
“不客气,”夏小蝶不锈钢的心脏被他明媚的笑容击中,小小凹下去一块,她自由自主地放缓声音,“家里小,桢哥儿晚上和小憬睡一间,小憬房间暖气充足。”
“谢谢婶子。”
窗外雪色漫延远去,村口的大槐树为自己裹上纯白的外衫,松软及脚踝的雪花时而映出几朵漂亮的梅花。
夏小蝶抱出两套早年苏悕穿过的冬衣送到苏憬的房间,“这是你苏悕二哥往年穿过的,衣裳虽然不算新,也还算暖。等这两日,我和你三姐姐再给你做两套新的。”
“不不不,这样太破费了,我,我有这个就够了。”贺兰桢赶紧推辞,虽然夏小蝶是好心,,但无功不受禄,这点他是知道的。
夏小蝶弯唇轻笑,“你人小,费不了多少功夫,何况往年我们两家也是常有往来,这也算是今年的年礼了。”
贺兰桢眨了眨眼,眨去眼角湿润,笑着接过夏小蝶手上干净厚实的冬衣,衣服是冷冷的雪青色,因为放了好几年,纯棉的表面有轻微的起球,摸着有些粗糙,但贺兰桢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穿过最舒服的衣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