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蒙于隔日清晨率军进发大漠,觅的是雅格拉族的老巢。
迁进西荒大漠的这些年,雅格拉族对这片茫茫黄沙越来越熟悉,他们因风暴而随时搬迁,没有固定的居处。
卡布是寻踪觅迹的老手,鸿蒙给了他一队人马,叫他自前探路。
在卡布的带领下,三日后,大漠出现了白狼群的踪迹。
狼嗥一个曾经生活在这片大漠里的雅格拉族人,摸了摸胸口的狼牙,朝鸿蒙请了一道令,孤身去追寻狼群。
白狼喜群居,是西荒大漠才有的动物。它们嗅觉敏锐,比人更能提前预知风暴的来临。所以这些年,雅格拉族的每一次搬迁,都是跟随着白狼群的足迹。
如果白狼群出现,那说明雅格拉族人很有可能就在附近。
那日狼嗥自下午出发,到了晚上都没有回来。
卡布急得团团转,鸿蒙倒是从容不迫,对卡布说:“不要小瞧了他。”
毕竟狼嗥曾经跳下过万狼坑,把狼王当坐骑。
在等狼嗥消息的那个夜晚,卡布觅到了一处水源。
那是一弯月牙般的泉水,泉边生长着一棵树,在夏日的大漠里开满了金色的繁花。
鸿蒙行军大漠的这几日,都是轻骑在前,辎重在后,然而黄沙细软,行程艰难,加之中午烈日暴晒,人马皆疲,鸿蒙就下令在此暂作休整。
这泉水四面环坡,鸿蒙行军打仗,自然是将人马全都安排在了高处。等鸿蒙忙完去看良宵的时候,良宵站在泉边的那棵树下也正静静地看着鸿蒙。
当时月色明亮,良宵立在那棵满是繁花的树下,一身鹅黄衣袍仿若洒满了金辉。他银白长发散在背上,似夜里的流瀑一般,一张面容因着月光的照耀,明朗无比。
月牙状的泉水平静无波,倒映着那棵树的影子,也倒映着这样的良宵。仿佛除此之外,世间的一切都不存在。
鸿蒙站在坡顶看下去,呼吸不由一滞,半点也舍不得移开眼。
那时的鸿蒙戴着面具,长发高高束起,衣袍因立在黄沙之巅,随着大漠不止的风恣意翻飞,而鸿蒙身处天地间,在苍茫夜色里,有着凌驾一切的气势。
良宵看得笑起来,站在树下朝着鸿蒙着张开了双臂。
那一瞬,鸿蒙冲下山坡,摘下面具,将良宵抵在树上拥吻。
等到狼嗥回来的时候,鸿蒙和良宵还在那泉边,还在那棵树下。
“大哥!”狼嗥站在坡顶喊了一声,完全不管泉边的那棵树下正发生着什么,直接就朝鸿蒙跑了过去。
狼嗥既然已经知道了良宵的存在,良宵也就没有对狼嗥刻意敛去身形。鸿蒙更是不回避,等狼嗥到了跟前,他才很不舍地松开了良宵,冲狼嗥道:“说。”
那时树下的良宵叫鸿蒙移不开眼,鸿蒙的目光一直落在良宵的脸上。
狼嗥在一旁看着鸿蒙的侧脸,只当依旧看不见良宵的存在,说:“大哥,白狼群附近我都找遍了,没发现雅格拉族人的踪迹。”
这大漠里的白狼群不止一个,如今行进大漠不过几日,尚未抵达大漠腹地,没发现倒也不算奇怪。
鸿蒙听罢点点头,拍了拍狼嗥的肩膀,冲他道:“辛苦。”
狼嗥当时满头大汗,鸿蒙拍完他的肩,很顺手地就帮他抹了,然后传令大军直接在坡顶就地安营休整。
那天夜里,白龙照旧来找了狼嗥,只是狼嗥并不怎么开心。
这些日子里,白龙每次来都会带些海里的稀奇玩意送给狼嗥。
像兔女脖子上的那个海螺,本是海底神奇的珍宝,白龙却似不值钱一般,送了狼嗥一大堆。以致多的狼嗥没地放,全都破烂一般塞去了床底下。
这夜白龙见狼嗥不高兴,就拿着一朵海葵哄狼嗥开心。
狼嗥兴致缺缺,没看那朵海葵一眼,也没搭理白龙。
白龙就拍着他的头笑道:“臭弟弟,那龙哥哥我可就走啦?”
狼嗥一听,连忙抱住了白龙,闷声闷气地问:“白龙哥哥,你喜欢我吗?”
“当然喜欢啦!”白龙毫不犹豫,亲了亲狼嗥的鼻尖又强调,“非常喜欢!”
狼嗥就看着白龙的眼睛问:“能一直喜欢吗?”
狼嗥睫毛湿漉漉,薄唇紧紧抿着,神情简直可怜又委屈。白龙看得心疼,捏了捏他的脸颊,很坚定地说:“永远都喜欢。”
狼嗥闻言一下子将脸埋在了白龙的肩窝,沉默了一会儿说:“白龙哥哥,我最近会有点忙,你暂时……不用来找我了……”越说声音越小。
其实白龙找狼嗥也就是从南往北一摆尾的事,而且无论狼嗥多忙,白龙也可以敛了身形守在他的身边,但是当时白龙什么也没问,只笑道:“好。”
那夜万里无云,星月明亮。狼嗥睡着以后白龙把那朵海葵放在了狼嗥的枕边,又在狼嗥的床边静站许久才转身离开。只是白龙才一到龙门关,百道天雷忽然滚落,直接就将他给轰了。
白龙当时心不在焉没怎么留意,他没化原形,正呆坐在一朵云上慢悠悠地往南海飘,天雷一瞬降下,直接就给他劈得一头从云端栽了下去。
那夜狼嗥离开以后,鸿蒙想到同良宵在大漠初次相见的情景,没回军帐,倒是躺在了泉边的那棵树下看大漠低垂的夜空,看满天的星斗。最后他给那棵树起名金绝伦,给那一泓泉水起名月牙泉。
良宵念着鸿蒙隔日要行军,就靠坐在那棵树下,叫鸿蒙枕在自己的腿上休息。鸿蒙起先不肯睡,良宵就抬手盖住他的眼睛,垂头吻他,直到他真的睡去。
天雷轰然响起之时,良宵一瞬心惊,洒出一片月华先将鸿蒙护住了。等到天雷自龙门关的方向落下,良宵借着遍洒大地的月光一看,惊得直接站起了身。
鸿蒙当时睡得迷迷糊糊。他是凡人之躯,听不见那么远的天雷声。只是察觉良宵起身,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紧紧地抓住了良宵的手臂,脱口道:“去哪里?”
白龙正从云端跌落,良宵急着走,忙冲鸿蒙说:“白龙出事了,我得去看看。”
鸿蒙一听睡意全无,立马起身,良宵就在他嘴角亲了一口说:“我去去就回,你乖乖休息。”
白龙近日总同狼嗥一起,想来……鸿蒙已然明了,不多说也不多问,立即点头,良宵就乘着月光转瞬离开了。
当时的白龙直接被天雷给劈昏了过去。
良宵匆匆赶到,在白龙坠地的前一瞬将他接住送回了南海。
若非白龙未化原形,他或许尚能保持几分清醒,毕竟会有龙鳞护体。
然而他当时偏偏走了神。
不过好在白龙是可以呼风唤雨的神龙,有能够避雷的龙珠护体,故而当时百道天雷骤然轰下,他倒不似良宵曾经那般惨烈,一张脸好歹看能看清面容。
白龙当夜醒过来的时候异常沉默,安静得简直不像他。
良宵见白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许多话欲言又止,只是轻声叹气。
白龙听见回神,这才有气无力地冲良宵咧嘴一笑,无所谓道:“担心个什么?本龙轻易可死不了。”
良宵见他终于肯说话了,就戏言:“不承想有一天,打雷的也能叫雷给劈了,说出去谁信呢?”
“嗨!”白龙想摆手,胳膊却抬不起来,就只好干巴巴地说:“天罚嘛!像你说的,来了咱就得受着,多大点事?这些日子我就等着它来给我挠痒痒呢!”说完嘿嘿笑着,还要逞强坐起身来。
良宵见白龙故作轻松,摁着他的脸直接叫他躺了回去,忽然很认真地说:“白龙,你难受就说出来。”
白龙脸上的笑容一瞬消失,立即沉默了。
海里游鱼万千,在白龙的龙宫里头游来晃去。白龙受了伤,它们就游到白龙身边,接连冲白龙吐着泡泡。
那些泡泡五光十色,连在一起把白龙一整个地罩了起来。
白龙看着眼前的泡影愣了许久,最后轻轻一吹,它们就破裂消失。
泡影就是泡影。
白龙忽然苦笑了起来,“良宵,我最近发现了一件事情。”
良宵垂眸看着白龙,见白龙眼眶一瞬泛红,轻声问道:“什么?”
白龙冲良宵咧嘴一笑,眨了眨眼睛说:“我发现,承认自己不被爱,要比承认自己被爱着……难多了。”
他话一出口,泪就滚落,脸上却始终笑着。
良宵就说:“白龙,你知道自己现在哭了吗?”
白龙一怔,立即别过了脸。
良宵就洒出一缕月华温养着他,转身走了。
离开龙宫的时候,良宵没有回头,只是以平常的语气说:“白龙,想哭就哭吧,不笑话你。”
那时,夜空中的月亮正在飞速降落,天已微微亮起,海面蓝成一片。
良宵想着白龙的伤心模样踩着月光行在海面上暗自叹气,向着西荒大漠返回。
彼时的鸿蒙已人在马上,正率军往大漠腹地行进。
白狼群已然出现,就算没有发现雅格拉族人的踪迹,那也说明方向没错。
卡布随着鸿蒙不止一次来过西荒大漠,如今率领着一队人马在前寻踪,可谓是轻车熟路。
夏日的大漠要比南荒更晚地看见太阳,彼时星月尽落,朝阳尚未升起,只有不知疲倦的风依旧吹着,将大军行过的痕迹都用黄沙覆盖。
一切看似平静如常。
可是行不过多时,一道天雷骤然轰下,直奔鸿蒙。
那时的鸿蒙身上披着世间的最后一片月华,天雷骤然落下,顷刻轰散了它们。
那一瞬,毫无防备的鸿蒙滚落马上。
千军万马目睹了鸿蒙陡然遭受了雷击,霎时惊慌失措,在轰隆的雷声中一片混乱,离鸿蒙最近的狼嗥更是不管不顾地冲向了鸿蒙。
然而下一刻,黎明破晓的天边月亮又一次升起,黑夜重新降临,在明亮的月色里,良宵出现了。他主宰着世间的月光,在鸿蒙身上的月华碎裂一瞬心惊胆战,从遥远的南海顷刻抵达了鸿蒙的身边,毫不犹豫地把鸿蒙护在了身下。
随即,上百道天雷接连落下,每一道都直击鸿蒙。
良宵便在鸿蒙的周围挥洒出了一片流水般的月华。
顷刻之间,万缕月光拔地而起,又在良宵的上空似溪流一般交织汇聚。
那是牢不可破的神明之力,温润平和,却任谁也无法靠近。就连滚滚天雷,也被悉数抵挡在外。
等那上百道天雷无功而返,良宵同鸿蒙额头相抵笑了起来,轻声说:“我在,不怕。”
鸿蒙当时红着眼眶紧紧抱住了良宵——他还记得良宵曾经是怎样在雷霆之中消散。
良宵察觉鸿蒙竟是连身体都在颤抖,便垂头亲吻了他。
那是无声的安抚。
这时,月亮已再次西沉,良宵也把原本的白昼还给了旭昇。
狼嗥呆立在不远处,看着为良宵紧张不已的鸿蒙,泪水滚滚落下。自前探路的卡布则是匆匆赶回,指挥着千军万马恢复了秩序。
日出东方,在风不停歇的大漠里,人群一片寂静。
因为谁都看见,一位神明从天而降,挡住滚滚天雷,亲吻了他们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