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急骤而落,紧接着一阵风吹。等再一次雷鸣过后,雨势又跟着小了。
良宵本来从店家那里借了三把伞,鸿蒙朝他迎过去,将三把全都接过来,最后却只带了一把上街。
鸿蒙自己其实并没有撑伞的习惯,绵绵细雨不太能沾湿衣衫,滂沱大雨撑伞也没有必要。只是这时候,鸿蒙不但乐得撑伞,还在放慢脚步的同时又朝良宵靠近了几分。
一把油纸伞下挤着两个人,彼此间衣袖轻扫,衣带随着每一次的迈步都纠缠在一起,在雨雾之下显得亲密无间。
如果能一直这么走下去。
一瞬之间,这个想法不可遏制地在鸿蒙心底疯长。
“你怎料到会下雨?”鸿门借着问话,极其自然地朝良宵看去。
良宵徐徐走着,好似也十分享受这场雨中的漫步。
“这个嘛……”良宵一顿,往灰白的天空看去一眼,笑道:“我说掐指一算,你信不信?”
倒不愧是神棍的朋友……
鸿蒙嘴角一翘,干脆点头,“我信。”话音方落,脚边惊天动地一声锣响。
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冲散了街上不少的行人,沿街的摊贩已匆匆搬着东西躲到了屋檐底下。此时长街空寂,行人不过零星几个。故这一声锣响穿透雨雾突然响起,简直比之前轰隆的雷声还要响亮。
鸿蒙驻足往脚下一看,昨日在奴市外头被顾云长所救的那个童奴已经小猴子一样,笑嘻嘻地盘在了他的腿上。
鸿蒙便把伞往前一撑,罩在了这童奴的头顶,摸了摸他的头。
这童奴此时已着新衣,他昨日挨了毒打,身上到处都是鞭痕,不过现下从他露在外头的手臂和脖子来看,伤口均已被细心包扎了起来。
鸿蒙于是又往街边一看,果然看见了那位名叫顾云长的人。
彼时的顾云长正要将淋在雨中的一把椅子搬到街角的一个屋檐底下——他在之前已朝那屋檐底下扛去了一张桌。
听见这声锣响,顾云长连忙把椅子放下,“哎呀天真!淋到雨会生病的!”一边说着一边忙朝这童奴跑了过来。
原来他给这小童奴还起了个名字。
鸿蒙此刻将伞斜撑在天真的头顶,正好挡住了他和良宵的面容。故而顾云长跑到跟前没太看清,只是着急地将天真抱进了怀里。
“实在抱歉,弄脏了您的衣裳,要不、要不等天晴了我给您洗洗……”一边点头哈腰地赔笑致歉,一边用袖子罩在了天真的头顶。
顾云长给天真买了新的衣裳,自己却还穿着昨日那身破旧的衣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兜头浇下来,他的衣裳已被淋湿,加之他本就脸色蜡黄,整个人看上去便显得十分狼狈。
方才鸿蒙把伞撑在天真头顶的同时,还不忘将良宵也罩在伞底下,此刻顾云长抱着天真连连赔着不是,良宵便就着鸿蒙的手直接将伞给顾云长撑了过去。
头顶忽然一暗,雨水瞬间止了,顾云长微微一愣,意外地抬头——
竟然会有人为他撑伞。
他还是有些不敢置信,又将头顶的伞看了一眼,这才顺着伞柄看向身前。
“是你们……”顾云长一瞬眼眶微红,声音竟有些哽咽。
昨日他用狼嗥塞到他手里的珠子给天真换了药和新的衣裳,置办了一套桌椅,余下的他没舍得用。
他本计划着往后替人写字换点饭钱,不承想这一大早才刚开张,原本晴朗的天空就毫无预兆地下起了雨来,他便只好赶忙挪着这点新置办的家当去避雨了。
“别在这站着了。”良宵冲顾云长一笑,示意顾云长去屋檐底下。
顾云长这才反应过来,抱着天真忙往屋檐底下去,良宵便给他和天真撑着伞。
“这怎么好意思……”顾云长感激又意外,忙往伞外退。
良宵便从鸿蒙手中拿过伞,直接拉着他往屋檐底下去了,温声道:“孩子有伤,淋了雨要生病的。”
良宵的手是温热的,不灼热也不冰凉,像春日正午阳光晒暖的风,让人觉得舒爽。这一握很短暂,但鸿蒙却很知足。他看着良宵的背影,把那留有良宵余温的手掩进袖中,无声笑了起。路过淋在雨中那把椅子的时候,还心情极好地帮着顾云长提到了屋檐底下。
顾云长确实是花钱置办了这一桌一椅的家当,可他为了省钱,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这俩儿物件,总而言之——十分破旧。
他那桌子上摆的是昨日鸿蒙帮他从地上捡起的秃笔破砚,还有一沓被淋得半湿的纸上有几张已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想来是顾云长十分重视,上头只不多几滴未干的雨迹,正整整齐齐地晾在桌子上。
鸿蒙扫了一眼,瞧见几句,便问:“你写的?”
顾云长正给淋了雨的天真擦着脸,闻言连忙点头,“公子觉得如何?”
那纸上写的都是一些治国抚民之策,鸿蒙尽览之后,回道:“略有失偏颇。”
“哦?”顾云长神情认真,立即朝鸿蒙拜了一拜,“还请公子指教。”
良宵见状,便无声将天真带去一旁,逗他玩去了。鸿蒙则是微一抬手,扶了顾云长起身,开口道:
“你文中所提,对敌邦手段太过极端,对本邦治理又太趋于保守。对外,必要之时,的确可以发兵,但屠城灭族没有必要。对内,若是不伤根本的恶俗陋习,慢慢教化自然未尝不可,毕竟这类如烹小鲜,需要时间小火慢炖。但若是一些毒瘤,则必须以雷霆手段忍痛剜去,否则后患无穷。”
一提起国事,鸿蒙神情便十分专注,他在言语之间,那些忧国忧民的几抹愁绪就无声爬上了他的眉间。
良宵站在不远处,眼见着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可他语气坚定,漆黑的眼眸闪着光芒,像两团能够燎原的火星。
只是站在这垂着雨幕的昏暗屋檐下,良宵看着这样的鸿蒙,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像一匹行走在漫漫长夜里的孤狼——
不知天何时亮起,更不知路的尽头在何方。
一阵风吹,豆大的雨珠急急密密地落,春雨的无常就好似那人生的无常。
顾云长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瞧着鸿蒙愣了一愣,把那几张写满字的纸用砚台压住,忽然就说:“公子的见解,倒是同江北许公有些相像。”
鸿蒙没听过这人,便问:“那是谁?”
“一个江北隐士。”顾云长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一个厨子、一个渔夫,住在镇外江边的一艘渔船上,全名叫许恨生。”
鸿蒙立时来了兴趣,冲顾云长点了点头,便移动着目光去寻良宵了。
彼时的良宵早已收回了落在鸿蒙身上的目光,正垂眸看着天真。
这孩子脑袋大,身子小,看模样该是已有五六岁,可他之前显然遭了不少的罪,不但浑身是伤,瘦小的身材几乎是皮包着骨头。且他已这般的年龄,竟还不会说话,只懂得抱着自己的铜锣玩儿。去逗他时,开心了只会嘻嘻地笑,不高兴了就哇哇地哭,显然是个发育不全的痴儿。
良宵目光怜爱,弯下腰来,摸了摸天真的头顶,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给了天真游丝般的一缕月光,开了他一点的智慧。
鸿蒙自然看不见那缕月光,只是觉得这样的良宵,像极了悲悯世人的神佛。他朝良宵轻轻走近一步没有打扰,目光却已虔诚得如同一个信徒。
轰隆隆的雷声又响了起来,疾风骤雨忽然来临。这雨一时半会儿显然停不了了,可鸿蒙已不准备再待下去,等到良宵朝他看来,鸿蒙便以目光询问。
良宵竟是一瞬就懂了,他将天真抱给顾云长,又把手中的伞朝鸿蒙晃了晃了。
鸿蒙自然明白良宵的意思,只微一点头,良宵就把伞留给了顾云长。
离开的时候,鸿蒙想起一事,忽然顿步,回头问道:“你在文中主张将努尔哈察的贵族,无论男女老幼悉数屠尽,你就这么恨他们?”
顾云长却是问鸿蒙:“公子可知道,努尔哈察族的奴隶分为几种吗?”
在努尔哈察族,奴隶分为三种,一种作为食物被豢养,一种是贵族的战奴,还有一种则是贵族的娈宠、战奴的奖励。
没有人比鸿蒙更清楚这些了。
“知道又如何?”鸿蒙的声音毫无波澜。
顾云长说:“公子有恩于我,我也便不瞒公子。其实我的祖上,曾是努尔哈察族的贵族,只是后来在部族的争斗间我们这一支逐渐没落,我才被迫沦为了奴隶。当时我的祖父主张取消奴隶的分级,只留战奴,可是努尔哈察独断专横,为人暴虐,他最喜噬血啖肉,听不得逆耳忠言,逼我的祖父吃了我的父亲。而我有建功立业的心,亦有壮大努尔哈察族的志向,可我当时求遍所有我祖父的贵族旧部,却没有一个人肯帮我,他们还联合起来将我驱逐出部落,使我空有鸿鹄志,却无报效门。所以,我恨所有努尔哈察的贵族。”
鸿蒙听罢回头看他一眼,那一眼傲慢又轻蔑,却带着一点同情,“心怀仇恨的人走不了太远的路,因为他们常在歧途困住。”
顾云长微微一愣。
鸿蒙便又说:“若你步入仕途是为私仇,那我劝你从此以后就在此地卖字谋生,过平常人的生活。因为这里虽是鸿蒙的地盘,但他绝不会驱赶异族的奴隶。但倘若你真如奴坑那日慷慨激愤,认为人非牲畜心存正义,想为天真这样的奴隶求一些公平,做一些事情。春末的时候,鸿蒙那无名的国都里头会有一场春考,明日你就可以背上行囊启程。倘若这般,我则衷心祝你——大展宏图。”
顾云长看着怀里的天真,心中一团烈火轰然燃起,烧热了他浑身的血,眼眶竟不觉湿润了,可是转瞬之间他又神情灰暗失落地垂下了头,“可我的……”
正说着,懵懂的天真竟是忽然擦去了他的泪水,抱住他的脖子在他上脸颊亲了一口。
顾云长的声音立即不可遏制地颤抖了起来,最后他几番克制,喉舌酸涩道:“可我的父亲曾以贵族的身份欺辱过鸿蒙,只怕如今的鸿蒙大帝要是知道,容不下我……”
鸿蒙哈哈一笑,已向滂沱大雨中走去,高声道:“那他就不配叫鸿蒙、称大帝。”
鸿蒙:哼!就这还不迷死你。
凌霄:救命,谁迷死谁啊?
狼嗥:我先被迷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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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纳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