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疾开疾合,桑晖抱着良宵跳入一瞬便没了出路。
坠落途中,良宵一言不发,桑晖也并未开口。只是在紧密相拥中,桑晖察觉自己的一颗心好似在轻轻跳动,可这感觉微乎其微,桑晖恍惚到不能确定。
这深渊里头并非风平浪静,萌野没安好心,许多利石如刀似箭,简直把良宵当成了靶子。
桑晖把良宵圈在怀里,那些利石便也朝他而来,然而桑晖并没有任何防御的举止,他由着良宵散出月晕,犹如屏障一般将他们周身都裹护了起来。
“你怕的是什么?”良宵警惕着四周,桑晖见他眉头微皱,忽然开口发问。
从坠落之初,良宵便把一只手护在桑晖后颈,闻言贴在桑晖颈间的手微微一动,没有回答。
黑色的布条缠绕在桑晖的脖子上,良宵的手隔着布条这么一动,桑晖就觉得后脖颈发起烫来,可这感觉很快被阵阵阴风吹散。
往常桑晖去阴司找鬼王之时,沿途都是这样呼啸的狂风,凛冽到仿佛能刮下人的皮肉,可桑晖从来也感觉不到,此刻离良宵这般贴近,倒是隐隐感受到了一些。
渊底一堆冥火聚在一起,宛如一汪幽青色的泉水,正在静静燃烧。
阴风冥火乃阴间之物,此刻接连出现,这里显然已是阴间。
桑晖这时倒是主动,带着良宵就跳进了冥火中。
这冥火池内别有洞天,似是无边无际的虚空,四面八方有着数不清的镜子,且每面镜子前头都燃着一团冥火。
镜前冥火青幽一团别无二致,镜子却是形态各异,镜框材质各有不同。
桑晖环顾一圈,不知此处是为何地,只是发现这里的镜子好似都照不出任何影子。
他遂朝着最近的一面镜子将脸一照,那镜子前头的冥火忽然大涨,镜中就出现了田进的名字。
随后,镜中从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一直到他及冠之后做了驿使,再到秋日大荒,驿站同僚全都逃散,只他一人同一匹老马坚守。
大荒之初,那匹老马尚且肥壮,等到粮草彻底断绝,这驿使便日日外出寻草觅食。荒原百里早已枯焦,这驿使每日寻来的一点吃食大半都给了那匹老马。可这些却是杯水车薪,等到后来,一人一马三天两头才进一餐已是常态,最后近处所有水源全部枯竭,这驿使便经常划破自己的胳膊,让那匹老马来舔他的血。
一日晨光熹微,大队人马高举白狼旗踏上向东的官道,这驿使遥遥得见心中大惊,连忙抄了小道东去传信。在行经一座吊桥之时,这驿使险些坠入深涧,后来一阵狂风助他脱险。等他人困马乏赶到下一处驿站,这才发现里头已是人去楼空。他在坠入深涧之时摔断了腿,本就血流不止,加之久未进食,此时已是奄奄一息。等他落马爬行欲在驿站里头寻些吃食,那冰冷的大地却把他的身体冻住,直到他的血彻底流干。
镜中这位南国的驿使桑晖前不久刚刚见过,此刻流水般观完他短暂的一生,那镜中便彻底没了画面。
桑晖现下终于明白那镜中放的都是亡魂的生平记忆,便立时在所有镜前走马观花地寻找了起来。
除却田进生平行善守忠,其余镜中桑晖每每一照,人人都是罪恶的一生。
八百年来,桑晖同鬼王将亡魂的赏善和罚恶分管,田进这种本因由桑晖来度,鬼王却是替了他。
现下这里的镜子只有田进的镜框为玉石所制,其他镜框或是枯叶,或是朽木,更有甚者,直接是草芥泥坯。
只有一面镜子不同。
那面镜子没有镜框,镜前亦没有冥火,镜面本身,是一块平坦如圆盘的漆黑石头。桑晖见这镜子脚步一顿,还未对镜相照,良宵却是行了过来。
良宵从入了此处便一直站在原地不动,这会儿却是抢在桑晖前头把那面镜子拿了起来,岂料一瞬之间,这虚空一般的地方便忽如天塌地陷,惊动的鬼王和小鬼跟着就出现了。
“阴司禁地也敢擅闯,真是胆大包天!”此时的鬼王青面獠牙,怒气冲冲,像是已六亲不认,冲着良宵就出手。而那原先高不过成人膝头的小鬼,此刻跟在鬼王身旁铜锣一敲,立时长成了一个丈高巨婴。
它头大身子小,面上五官只生出一双灯笼般的血红眼睛和一张血盆大口,然后招魂一般,一边敲锣把那些冥火收进双眼之中,一边吞吃着那些镜子。
良宵见状忙把手中镜子放回原位,拉着桑晖就要躲开,桑晖却是直接去捞那面镜子。
鬼王本要对良宵出手,见状回手一掏就朝桑晖攻来,而那小鬼也是张开嘴巴就去咬桑晖的胳膊。
它两排尖牙利齿,张开的血盆大口能咬下桑晖的半个身子,桑晖手才堪堪碰到镜沿,无奈收手躲避一瞬,只来得及朝那镜面扫去一眼。而在此时,鬼王却是突然收手,只朝着桑晖和良宵重重一拍,就将他们拍出了这虚空之外。
呼啸的寒风不止,月光依旧明亮,只星辰繁增,布满了夜空。
桑晖和良宵重又回到了雪原。
一在雪地站定,良宵便十分紧张地拉起了桑晖的胳膊检查。他掀开桑晖的袖子一看,便瞧见了一道数寸长的伤口。
方才那小鬼发狂一般,是真下了口。
这伤口是小鬼的牙尖挂出来的,皮肉狰狞外翻着,深及见骨,只是桑晖一个死人身,伤口上没有半点血。
良宵一见,面色都白了,连忙问:“痛不痛?”
桑晖无知无觉,感觉不到伤口有任何疼痛,只是略有些眩晕地摇头,而后问:“为什么?”
良宵推出一缕月光温养着桑晖的伤口,口中道:“鬼王罚恶之时便是青面獠牙之态,我们误入禁地,他作为罚判自是不留情面。那小鬼是他的心腹,自然也会跟着向我们攻击……”
“我问的不是这个。”桑晖打断良宵抽回了胳膊,拒绝了良宵温养伤口的月光。他不在意地将袖子翻下,静静看着良宵。
“我……”良宵一双银色的瞳仁泛起一点波澜,他偏头避开桑晖的目光,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呼啸的风中,良宵宽大的衣袍烈烈扇动,他赤足立在雪地中,却是没留下任何足迹,轻飘飘的身体像是下一刻就会随风而散。
方才捞抢石镜的一瞬,桑晖分明从上头瞥见了鸿蒙的名字。然而此时此刻,桑晖看着良宵这般模样心头骤然一痛,到底没再追问,只是冷着脸一把攥住良宵的手臂,沉声道:“回去。”
那高挂夜空的月亮终于有了西落的迹象,可是桑晖沿着天狼星的方向走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吕文华他们歇脚的雪山。
雪原的松林似乎都是如出一辙,桑晖依据松枝生长的走势重新确定了方向,后又借着松枝的摇摆确定了此时的风向,这才发现自己竟是一直走反了。
萌野身为大地之主,自有移山换林之能,可他能分山开渊送桑晖去阴司禁地,自是不会在此时捣鬼。那么……只能是斗转星移了。
良宵自始至终沉默不语,桑晖攥着他的手臂也并不松开,抬脚就往反方向去。
夜空的天狼星被桑晖远远甩在身后,良宵越走越慢,等到最后,他终于站定不动,涩声问道:“那个理想国,你一定要去吗?”
“要去。”桑晖没有任何犹豫。
度魂使抬步千里,这一次桑晖很快便同良宵回到了原地。然而此时此刻,那座雪山脚下只有急得团团转的青君和兔女。
“你们去哪里了?”青君之前拿冻得硬邦邦的舌头当棍子在地上画了半天,这会儿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可他顾不上,冲桑晖指了下那堆已经熄灭的篝火,急道:“方才忽然雪崩,文华带着孩子们明明躲开了,可他们竟是在风雪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兔仙仙女把这周遭都找遍了,也没有寻见他们!”
兔女听罢也是忙跟着点头,而后偷偷看了眼桑晖,蹦到良宵跟前悄悄地说:“神主,雪崩之时有许多藤蔓顺山而下,我怀疑是萌野搞的鬼……”
她倒是已经很小声了,奈何度魂使耳朵好使。桑晖闻言冷笑,一直沉默的良宵则是轻轻拍了拍兔女的头,冲她说:“不必担心。”
青君急得陀螺一般绕着桑晖兜圈,听见良宵这般说,抱着舌头直跺脚,“怎么能不担心!”岂料桑晖却是把下巴朝地上扬了扬,突然说:“画得不错。”
之前吕文华和明珠夜话之时,青君蹲在雪地上用冻硬的舌头胡乱地画,此刻桑晖说的,便是青君所作的画——他画了一个少年郎。
那少年郎剑眉星目,英姿飒爽,骑在马上手握长弓,正朝着远处的箭靶射出一支箭。
青君闻言顿时无地自容,连忙冲过去用手把那画胡乱地摸了。
桑晖像得了甚么乐子,难得露了点笑。这才率先朝着天狼星的反方向继续往前去了。
一路上桑晖几乎是飞驰,青君追在后头差点没把腿抡断,甚至有点想念起了那些总是叼着他后脖颈对他不怎么友善的魂鸦。好在兔女乘着月光也能似舟行水一般,拉着他堪堪追上桑晖的步伐。
只有良宵始终沉默着,远远跟在后头。
林莽雪原越往深处越是狂风大作,到最后直接是狂风暴雪。等桑晖率先自暴风雪中穿过,便看见了连绵环抱的雪山。
那数座相连的雪山中间有着一泓湖水,凌空看去,好似块块白玉合围揽镜。只是那明镜一般的湖水上头热气氤氲,却是不见任何雪山和星月的倒影。
青君自后而来简直吃惊不已,兔女却倒是十分意外,忙回头向良宵看去。
良宵打暴风雪中刚穿过来,霜雪沾染了他一身。桑晖回头看良宵一眼,不作任何言语,直接跳进了湖水中——
在那一刻,他终于抵达了理想国。
糟糕,来晚了来晚了,自嗨的文容易犯懒,尤其天冷下雪就特想钻被窝,为数不多的读者是我的动力源泉,谢谢还在追连更的各位。抱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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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