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一出,椅子上的金时昌目光一动,肉眼可见的意外。青君也惊讶不已,桑晖的雪人这会儿已堆了大半,也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吕文华。
吕文华像是已不需要金时昌的回应,仰头看着夜空,自顾自道:“我的生身父母确实早已在一场风暴中亡故,当时我在他们的保护下得以幸存,却是在返回部落的途中迷失方向,意外地去到了边境。后来是西荒山上的一位老牧羊人救了我。他是朗国人,不怎么识字,也没教过我什么大道理,只是卖了许多头羊将我送去学堂,然后将我视如己出地照顾着,直至逝世……我是在他过世以后才考到了鸿儒殿。”
吕文华沙哑的声音在水牢上空飘荡,金时昌在他的言语中屏退了左右。等吕文华说完这些,金时昌冷冷开口,“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要回归故国来报效,要我放了你吗?”
吕文华轻笑着摇头,“我如今活着,只是为了实现良宜的嘱托。时昌,我对报效任何的朝堂都没有兴趣,也从来没有什么伟大的志向,我只是想在一个和平的国度过平凡的生活。可时至今日,这种生活昙花一现,至中都城破的那日,就不复存在了。”
中都在金时昌的面前好似是个不能提的词,他把那喜袋攥在手中,冷着一张脸沉声道:“我同你讲过许多次,叫你不要总是提他,你为何非要在我面前一口一个他的嘱托?”
“为什么不能提?”吕文华神情痛苦,“良宜是你我共同的挚友,是你我一段无法抹去的过往。你为何总是避而不谈?你在怕什么?是怕他怪你的背叛?还是怪你背弃了我们昔日共同的理想?”
金时昌在他的言语中紧紧攥着喜袋眼眶都红了,却是沉声克制道:“你闭嘴。”
吕文华挣动着手腕上的铁链,身体超前倾着,竟是从未有过的愤怒:“时昌!良宜告诉过我的一切他也都告诉过你,你还记得他大婚前夜,我们三个人通宵共饮时他又讲起的那个老故事吗?
“他说在朗国的林莽雪原中,朗国的开国皇帝曾在那里建过一座城池。那里有人们生活所需的一切,却唯独没有人。他说朗国的开国皇帝把那里称之为理想国,说有朝一日,当人们不分族群,没有隔阂战火,人人都能生而平等又和平共处的时候,就是理想国开国的时候。
“时昌,十六岁那年我们六个曾起过共同的誓,就是要用各自认为对的方式去辅佐明君,帮助百姓过上那样的生活,打造那样的国度!如今你都忘了吗?你真的都忘了吗?”
吕文华其实已没有多少力气,他浑身是伤,此刻这般的嘶吼听着也是气若游丝,可他一句句的言语却如冷刀一般割裂了金时昌脸上克制的神情。金时昌竟像是有些癫狂,他在愤怒中提起刑架上的锋刀跳进了水牢打开了铁笼。“吕文华——”金时昌恨极了,用刀劈开了拴在吕文华手脚上的铁链,直接将他提出水牢扔去了雪地上。
吕文华骤然出水,躺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在打颤。他衣衫破烂,几乎难以蔽体,金时昌跟着跳出水牢,却是将他的衣物撕了个粉碎,而后掐着他的脖子,发疯一般吻他。
吕文华吃惊坏了,瞪大了双眼。
金时昌却是发狂一般,粗暴地吻了他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地掐着他的面颊,恨声道:“吕文华,这是你要的吗?是你想要的吗?”说着,竟是突然捞抬起了吕文华的双腿。
“时昌!”吕文华推拒挣扎,金时昌却俯身将他死死摁住,情急之下,吕文华抬手就朝金时昌的脸上甩了一巴掌。
金时昌愣了一瞬,忽而就哈哈大笑。他垂头看着吕文华,又狠狠掐住吕文华的脖子,这才说:“甚么挚友?我对良宜从来都不是挚友的情谊,就如同你对我。”
“时昌……”吕文华一时语塞,眼看着金时昌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迎面砸下来。
金时昌方才跳入水牢浑身湿透好不狼狈,他像是不知自己流了泪,只抬手粗暴地抹了一把吕文华脸上的血污,才哑声说:“我跟玉姝同一日生辰。平佳八年,也就是三年前,我在生辰那日摘了良宜最爱的青梅去找他表明心意,却碰见他捧着一枝红豆在向玉姝剖白自己的真心。回到住处我黯然伤神,你却提着一篮西荒山上才有的柿子来恭祝我的生辰……我思念家乡,确实想吃那柿子许久了,可我也只对良宜提过。我见到那篮柿子对你发了很大的脾气,把篮子打翻、柿子踩烂,把手里的青梅全砸向了你将你推出了门外,还让你在台阶上摔了一跤。可是你却肿着脸坐在门外守了一夜,隔日清晨还进屋帮我洗了地,跟我说了对不起。吕文华,那夜你为什么不走?你到底对不起我甚么要冲我道歉?我们明明……都是失意的人。”
吕文华从未见过如此失控的金时昌,他望着眼前洒泪的人也红了眼眶,意外地说:“原来你一直都知道……”金时昌闻言泄气一般松开手,忽然翻躺去了一旁。
寒冷的冬夜,呵出的一点热气也都变成了白色的水雾。金时昌把手中湿漉漉的喜袋举在眼前,见自己呼吸间那白色的雾气将喜袋缭绕,只觉前尘往事恍如隔世,真是如梦幻一般,遂又轻轻揉搓着那个喜袋自嘲一笑,道:“说真的,我一直都不明白良宜究竟赏识你什么。他总说你像劲风下催生的野草,看起来不堪一击,实际上自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吕文华,你明明天资愚笨,却总是以勤补拙。鸿儒殿里多少个日夜,良宜陪读帮你,却从未我对我如此。”
“我只是想要追上你的步伐……”吕文华喉腔酸涩,“我想良宜早就看了出来……”说着眼角滑下泪水。他已在雪地中冻到麻木,连身上的伤痛也感觉不到。
金时昌听吕文华声音微弱,偏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浑身赤|裸,这才发觉了自己方才的失态,随即站起了身。
此时的吕文华脸已冻得乌青,沾了水的眉毛和头发上也都结了冰棱。他赤|裸的身体上水已凝冰,整个人好似一根掉在地的冰棍,看起来极易破碎。
金时昌垂眸看着他,神情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只是颇有些失意地说:“有族群就有矛盾,有矛盾就有纷争,和平是极其不易的。吕文华,你想在一个和平的国度过平凡的生活,这太珍贵难得。”
“听你这个意思,”吕文华的眼睫轻轻一颤,“是要真的背弃我们昔日的理想了……”话道得又轻又艰难,像是只有这点力气了。
金时昌眼神空洞,行姿如同木偶一般往那把椅子跟前走去,口中道:“我是雅格拉族的王子,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带着我的子民走出大漠,让他们不再会被风暴威胁着生存。”
吕文华轻笑了一声,无力地闭上双眼,用尽残存的力气问:“那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夜又一瞬沉寂,金时昌许久未答。青君定定站在水牢边,呆若木鸡。桑晖欣赏着自己堆好的雪人头也不抬,飞扬的长眉微微一挑,“意外?”
青君愣愣点头,看见桑晖的雪人又是不解,“怎么没有五官?”
弯月银钩一般挂在低垂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夜幕宛如一个巨大的漏斗,把那最明亮的月光独独只往桑晖身上落。
桑晖任那月光笼罩着自己,把掌心的银镯摩挲又摩挲,最后在指间把玩着那小小的月牙铃铛把袖子一抖,又将那堆雪人扫成了片片雪花,对着天上的月亮徐徐说:“我只要真实的存在,不要虚假的替代。”
青君听得似懂非懂,心不在焉地点头。他见躺在地上的吕文华已奄奄一息,又万分紧张地看向了金时昌。
彼时的金时昌眼神谈不上冷漠,却透着几分疏离。他看着躺在雪地上几乎已经冻僵的吕文华,召来了随从给吕文华灌了好几碗的姜汤,又让他们用雪给吕文华搓了很久的身体,这才下令将吕文华绑去了水牢旁边的刑架上。
“如何处置你?”金时昌看着吕文华,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喑哑,“你那廉价的心意,只会让我厌恶作呕。你活着一天,我在朗国这些年的过往就不会消失。既然良宜说你是难以摧断的劲草,我便看看你拖着残身能不能活下去。”语罢抬手,那立在刑架旁的士兵手起刀落,便对吕文华施了腐刑。
青君痛心,站在水牢边简直震惊不已,眼珠子仿佛下一瞬就要从眼眶里头掉出来。桑晖起身提着青君的长舌蒙住他的眼睛,见他的血泪还是从脸颊上滚落,竟是安抚一般,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头。
刑架上的“滴答”血落声从雪地上传来,金时昌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不看昏死过去的吕文华一眼。
“你倒是比我狠心。”冯万里喝彩一般鼓着掌,自金时昌身后而来。
金时昌微躬的背不动声色地挺直,他把那湿透的喜袋收进袖中,语气无波无澜,“让一个人死,不如让他生不如死。”
金时昌走过去点点头,笑道:“你早使上这手段不就好了?我也不会误会你,以为你是真想放了他。”
“真想放了又如何?”金时昌对冯万里没有一点好脸色,把先前搭在椅背上的披风丢给了随从,冲刑架上的吕文华随意地扬了扬下巴:“给他披上,别冻死了。”
那随从接了披风就跑过去给吕文华裹在了身上,金时昌踩着积雪慢悠悠地跟过去,却是嫌弃一般,离地上那摊血迹远远的,哂道:“这上好的红狐斗篷披给这么一个臭穷酸,小王子可真是大方。既然阉都阉了,不然你再给他穿条裤子遮掩遮掩,否则又不是什么美娇娘,绑在这里给人看着,多煞风景?”
金时昌冷冷道:“万里将军如此深夜,竟是沐浴更衣重换了衣袍。你这般锦绣罗衣,盛装前来,倒不像是为了审讯,这是打算去哪里开屏?”
冯万里见刑架上的吕文华一动不动无力垂着头,是真昏死了过去,冲之前留下看守的士兵沉声道:“他方才招了没?”那士兵偷偷看了眼金时昌,冲冯万里摇了摇头。
冯万里像是觉得有些可惜,命人给吕文华嘴里强塞了好些参片,这才冲金时昌讥笑道:“看来你的手段也不怎么样。”
“彼此彼此。”金时昌看了一眼吕文华,见冯万里的随从正在给他用药止血,立即别过了头。
冯万里站得有些远,看不清金时昌的神情,以为他这般是因厌恶,笑着解释道:“这臭穷酸嘴巴太紧,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吐,别真搞死了。”
“随便你吧。”金时昌甚无所谓地从椅子上起了身。冯万里见他要走,往他跟前边走边说:“我听手下的人讲,白日从妓馆捉来的那‘三十六娇’里头,有个为首的叫莺歌,说她是人美歌甜,身姿婀娜,我现下准备去军营里头看看,小王子要不要同行?”
金时昌脚步一顿,警告道:“要是你还想迎娶朵哈拉,我劝你最好洁身自好。”
“你想多了。”冯万里叹了口气,走到椅子旁掸了掸沾在靴子上的雪,嫌弃道:“那些个万人骑的婊子,我不过是去看看,碰一下我都嫌脏。若不是这鬼地方冰天雪地,长夜里头实在是没什么乐子以供消遣,我才不愿意在这么冷的天儿去军营。”
冯万里明明身着一袭墨绿棉袍,头上也戴着一顶金色的裘帽,可他鹰钩一样的鼻子却冻得通红。金时昌见他这般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冷笑了一声,“那你便去吧,我没兴趣。”
冯万里点点头,见金时昌湿透的衣衫上还滴着水,突然笑嘲道:“是因为你喜欢男人吗?”
金时昌目光一变,面色立即沉了下来,“看来你早就到了。”
“是也。”
“所以你听见了多少?”
冯万里看了眼不远处的吕文华,阴阳怪气道:“你把他压在身下离得那么近,我能听见什么?只不过瞧见你亲了他又欲行不轨,最后倒叫人家甩了一巴掌。”又指了下金时昌脸上的巴掌印讥笑一声,“小王子,你剁了他,不会是因为强要不成恼羞成怒吧?等他醒了,我便命人洗洗给你送过去。不过你的眼光……也实在是忒差!”
金时昌在冯万里的言语中神情又恢复了淡漠,只是看向冯万里的目光隐隐透着一丝杀意,最后他几番隐忍轻笑了一声,才道:“长夜漫漫难熬,那就劳烦将军早点将人送来。”语罢,这才彻底走了。
“真是一点也不挑食。”冯万里看着他的背影冷冷地笑,又偏头朝地上啐了一口,这才领着随从往军营去了。
彼时的青君在刑架旁抓耳挠腮,已经兜了无数个圈,见命悬一线的吕文华含着姜片终于缓过了一口气,这才看着冯万里的背影愤恨道:“我们也去军营吧!”
桑晖把银镯收进怀中,瞥他一眼,见他攥着拳头,梗着脖子,好笑道:“去做甚么?”
青君把长长的舌头提在手中,指着冯万里的背影神情十分认真:“去吓死他!”
地上的桑晖刚默默掏出了银镯,天上的良宵就阿嚏!阿嚏!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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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