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晖不知来者是谁。
等他要自山头返回之时,青君才吊着舌头哼哧哼哧飘到半山腰。
桑晖不理他,跳下山谷便进了魂树。
青君便又哼哧哼哧荡下山谷,灯笼似地把自己挂回了枝头。
在树枝上吊了一整夜,青君一个吊死鬼再也不用睡觉歇息,便把满树的魂珠细细数了一遍。
除却夜里跟他一起回来的那些魂珠,这魂树上原先结的魂珠刚好有九万颗。
这九万颗魂珠显然已经养了许久,又大又明亮,最大的足足似成年男子的拳头那般。不像夜里随他一起才回来的那些,不过指腹大小。
这魂树也不知有何玄机,总之桑晖在树里头无声无息,青君吊在外头,里头的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
但是当桑晖次日夜里又从魂树中出来的时候,昨夜随青君一起回来的那些魂珠却都长大了一点。
而在不同的颜色中,皎洁的更加夺目,赤红的淡去一些,浓墨一般的也清浅了许多。
青君见状十分地好奇,可看着桑晖一夜之间死尸一般更加灰白的肤色,硬是憋着没敢开口。
他只是请安似地,吊着长长的舌头打枝头幽幽地飘下来,冲桑晖鞠了个舌头能舔地的躬,跟在了桑晖的屁股后头。
桑晖没休息好,本疲倦地微眯着眼,见状却是瞥了他一眼,懒懒地说:“有屁就放。”
青君便立马指着树上的魂珠放了:“这魂珠的颜色因何不同?”
桑晖面上不耐烦,语气却徐缓:“红色是生前杀气太重,黑色是怨气过甚。至于白色,身死恩怨散,是心甘情愿,无愧无悔地去了。”
昨夜被带回来的魂珠没有金色,却是青君最好奇的颜色。因为满树九万多颗魂珠里,金色的魂珠只有那么十来颗,极为稀有。
他便又问:“那这金色有何不同?”
桑晖闻言,回身静静地盯着青君看。
青君生前这吊上的扎扎实实,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除却吊在胸前的长舌,一对眼珠也往外凸着,看上去分外狰狞。
桑魂一沉默,青君没由来地就心里发毛。他跟着桑晖已经回来在魂树上挂过了一宿,可至今也没敢真正去看桑晖究竟长得是甚么模样。
这度魂使一身黑袍本就已经带着一股不言而喻的威压,偏偏还生的高挑,青君便是伸长脖子,也只够得到他肩头。
青君被桑晖看得又打起了颤,经了一夜,他这会儿的目光也只敢偷瞄到桑晖鼻子的位置。想起那双漆黑如渊的眼睛,青君多一寸都不敢再往上瞧。
桑晖下巴棱角分明,唇无血色,高挺的鼻梁刀削一般,怎么看怎么凌厉,青君自个儿在脑海中再把那双眼睛补上去,一瞬之间抖成了筛子,连吊在胸前的舌头都波浪似地跟着荡。
桑晖瞧着抖如糠筛的他把眉头皱起,似是十分想不明白,最后终于忍无可忍地说:“眼花,别颠了。”
青君惊得立即把晃悠的舌头塞进了口中,捂住嘴巴,不敢动了。
桑晖微微摇头又叹气,却是忽然轻声地说:“至纯至善,有圣人之心,为大义而死者,魂化金珠。”
青君愣着一时没反应过来,桑晖却是已经手一招,乘上三千魂鸦又往东南去了。
青君见他所去方向,心下一紧,慌忙追到空中,问:“你去何处?”
桑晖闭上眼,根本不答他。
月光那么明亮,阴阳谷好似没有青天白日的时候。
青君面向东南,神情失落,目送着桑晖离开,眼眶都红了。谁知一只魂鸦突然折返,叼着他的后脖颈,带着它跟在了鸦群后头。
青君感动不已,吸了吸鼻子,忙冲盘坐在群鸦背上的桑晖轻轻道了声“多谢。”
岂料桑晖的声音更轻,他冷哼一声,语气不咸不淡地评价道:“哭包,废物。”
青君挠了挠头,手托着自己吊在胸前的舌头赧然地笑。
去的还是昨夜的帝都,只是这次桑晖乘着魂鸦,直接进入了都城内。途经城门楼的时候,青君朝自己依旧悬挂在空中的尸身瞧了一眼,忙把头别过。
桑晖没察觉似的,依旧闭着眼。
等到了王宫外头,桑晖跳下了魂鸦的背,青君便跟着他幽幽地飘到了地上。
夜深人静,王宫侍卫却持刀而立,站得笔直。
青君不知为何,看着那些侍卫刀身上的白狼图腾,紧紧攥着拳头,眼眶又红了。
桑晖还是没睁眼,打王宫紧闭的门里头穿了进去。
魂鸦,度魂人,只有阴物才能看见。生死相隔,守门的侍卫对此毫无察觉。
青君这时才觉来做鬼的好,一头打宫门里头撞了进去。
兜兜转转,桑晖像是心有所感,在王宫之内行得比青君还要熟门熟路。青君跟在他屁股后头飘了半天,才发现桑晖去的是鸿儒殿。
鸿儒殿自朗朝建国之初便已设立,入殿学子不论身份,无关贵贱,但凡有所才学,品性良端,肯虚心受教,便可在此受良臣名师教导。
佼佼者,可入朝为官,为民谋福。
次者,下派地方也是人中龙凤,可惠泽一方。
度魂人无事不出,出则度灵。青君跟在桑晖后头,心中隐隐不安。果不其然等他进了殿,便看见了满地的横尸。
“他们……”青君愣了愣,一瞬哽咽,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桑晖眉微微一皱,到底是把眼睛睁了开,只是这一次,他瞳仁漆黑,同来时没有区别。
很难得的,桑晖主动问:“想不想知道缘由?”
青君看着地上一个个年轻的面庞,泪水夺眶而出,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桑晖便抬手在他的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霎时,一道刺眼的白光自青君的面前闪过,鸿儒殿的景象竟变成了白日。
偌大的学殿里头,三千学子立在中央,一个个皆是义愤填膺,满目怒火。
殿外一个中年的男子立在门口,他生的雄壮,身着甲胄,手提大刀,刀柄上铸着一个白色的狼头。
看着殿里的那些学子,那人说:“你们那年少不更事的君王已经死了,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扛不起这么大的江山,往后你们朗国的天下,便由我图鲁瓦来替他坐了。”
那殿中三千学子听闻他的话,皆愤怒不已,为首的一个学子叫骂道:“图鲁瓦,你们雅格拉族觊觎我朝江山几百年,今日能攻到帝都不过是一时的侥幸。要不是我们的平川将军被陛下派去镇守龙门关,哪能由得你踏入王城半步!”
门口的图鲁瓦哈哈大笑,看着他说:“看来你们跟那位单纯的皇帝陛下一样,也是一派的天真无邪。你们的平川将军之所以会去镇守龙门关,不过是因为我故意派自己的儿子先去那里骚扰,我为的就是支开他。贵朝的兵书上不是有一计叫做调虎离山?我图鲁瓦用的便是此法。”
一众学子听罢更怒,一位学子再也忍不住,冲到他跟前说:“图鲁瓦!你狼子野心,窃我家国,还辱我君主,我饶不得你!”说着挥拳踢腿,却是被图鲁瓦一招就制住。
“文弱书生,花拳绣腿。”图鲁瓦说着却未杀他,只冲殿里的学子道:“我图鲁瓦惜才,入宫这些时日,对诸位以礼相待,今日我最后再说一次,现下谁肯走出这道门,对我图鲁瓦俯首称臣,我便许他高官俸禄。钱财、权利、女人……要什么我给什么!”
语罢,殿中学子却是无一人动身。
图鲁瓦目光一寒,面色立即沉了下来。
被他制服的学子红着眼放声大笑,高呼道:“国仇家恨!图鲁瓦,你不懂!你永远也不会懂!我们谁也不会卖国求荣,你想我们叛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说着,劈手夺刀,图鲁瓦却是比他更快,一刀就戳穿了他的胸膛。
一时间,三千学子怒火滚滚,皆向门口冲杀而去。
图鲁瓦只冷着脸退后一步,两队持刀侍卫便气势汹汹冲进了殿内。
那三千学子毫无惧色,桌椅、纸笔、砚台,皆成了手中的武器。
文弱的书生没有招式,只带着满腔愤恨迎向敌人。只是虽有反抗,却依旧难敌冷硬的兵刃。
殿内血溅,至最后一位学子倒在血泊中,也没有一人肯投降。
图鲁瓦看着满地的尸体,似是遗憾叹息。他把沾了血的刀刃擦在手臂上,不甘地说:“青君啊青君,我就不信,你们朗朝的臣民,都是硬骨头。”
“青君啊青君,我就不信,你们朗朝的臣民,都是硬骨头……”
画面一瞬消失,图鲁瓦的声音似还回荡在虚空,青君看着殿内的尸体,再也忍不住,跪地掩面,痛哭起来。
桑晖闭着眼没有看他,向前一步,睁眼瞳仁猩红,那三千学子的魂魄便打满地的尸身上头浮了出来。
只是看着殿中凸眼长舌的青君,三千学子没有一个亡魂,认出他们昔日的君王。
殿外更深露重,月华正浓。三千魂鸦不知何时飞来,冲进鸿儒殿,将那些魂魄衔在口中,化成了魂珠。
比之昨夜,个个都皎洁无比。
桑晖无言,闭眼再睁,瞳仁便已恢复。看着跪地不起的青君,他忽然说:“我送你一把火。”
青君疑惑抬头,抽噎不止,问:“什、什么火?”
桑晖垂手,打了个响指,青君的掌心便浮出了一团青色的火焰。
“只会焚尸,烧不出殿外,不会伤及无辜,送他们走吧。”桑晖说着,带着魂鸦转身离了殿。
青君捧着手中跳动的火焰愣了愣,将它扔进了地上早已干涸的血泊中。
“哗——”
轰然之间,青焰弥漫了整座鸿儒殿,三千学子的尸身转瞬便被火舌卷进其中。
不过顷刻,便如云烟般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