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良宵再也没有来过。
每日里,桑晖都把那银镯握在掌心,却从来也不摇响。他极少出谷,但偶尔会在深夜时分去西山头呆一呆。
青君吊在魂树上,见桑晖去时背影孤孤单单,归时眉头紧锁,一双幽黑深沉的眼中竟也能瞧见几分落寞。桑晖虽自魂树里头开了窗,可魂树自外头看,甚么变化也没有,青君自然也无法知道魂树里头都发生了甚么。
一次青君见桑晖打西山头回来,终于壮着胆子问:“你……您和月神吵架了吗?”
彼时桑晖的眉头紧紧拧着,黑沉沉的眼中尽是迷惘,很有些心不在焉。可他闻言脚步一顿,倒是摇头。
青君意外,但不敢再多问,桑晖却是忽然问他:“你喜欢的那个人,心里头有别人吗?”
青君愣了下,鬼脸立马红了,“我、我不知道……”说着,向桑晖看去一眼,见对方倒是极有耐心地听着,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继续道:“不过,我喜欢的人就算喜欢别人,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心里没有别人,那就足够了……”
桑晖摩挲着掌心的银镯,忽道:“那你挺窝囊。”
“啊?”青君愣愣的,桑晖却是从袖中抖出一沓纸钱,转身就往外头去,岂料刚到谷口,脚下一声震天锣响,小鬼钻地而出。桑晖心中本就烦闷,正要将那铜锣给一脚踹了,谁知还未抬腿,在那小鬼身后,竟是鬼王亲至。
“刚好。”桑晖朝鬼王瞧去一眼,把那纸钱顺手喂给小鬼,面色倒是好了几分,冲鬼王道:“我正要去找你。”
鬼王只在审判之时才做青面獠牙的骇人状,平常都作书生打扮,只不过他面颊清癯,身形枯槁,此刻活像一根竹竿顶了件长袍戳在了桑晖身旁,闻言意外道:“找我?何事?”
桑晖没答,带着他行到了魂树底下,反问他:“你来有何贵干?”
“啊……”鬼王转着眼珠子向四下打量了一圈,有些心不在焉地问:“我算得度魂使你魂珠将够,魂花将开,来再问问你,可是真的不留?”
桑晖朝夜空皎月看去一眼,语气淡淡:“再看。”
“再看?”鬼王意外怔了一瞬,忽又狂喜不已,激动道:“啊呀!你可是有点想通了?”
桑晖不答,倒是静静看着鬼王。
鬼王被桑晖看得有些心虚,顶着细竹竿一样的身子在魂树底下假作踱步。那同他前来的小鬼本一直乖乖跟在他身后,见他此刻四处乱走,把铜锣挂在脖子上,也跟着在魂树底下乱跑了起来。只不过它跑了两圈,朝着吊在枝头的青君尸身咯咯笑了笑,打魂树上头爬了上去。
青君打铜锣响的时候就躲在自个儿尸身里头没敢动,又听见桑晖和鬼王在魂树底下谈话,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此刻听那小鬼的笑声离自己越来越近,简直慌得不知要怎么才好,忙把自己长长的舌头塞进嘴里,紧紧捂住了嘴巴。
那小鬼看不见青君在尸身里的动作,但它能闻见亡魂的味道,手脚并用爬到枝头,蛙似的双腿一蹬一跳,一下子就抱住了青君吊在半空的尸身。它头大身子小,爬树的时候还不见五官,一抱住青君的尸身,脸上立即生出一张血盆大口来,张嘴就去咬青君那具干瘪瘪的尸身。
它口中上下两排是锯齿般的尖牙,皆闪着寒光,躲在自个儿尸身里的青君再也憋不住了,吓得立即飘了出来,抖着自己虚虚的魂影惊叫道:“别吃我!别吃我!我还不走!不走!”
那小鬼见状咯咯咯地笑,抱着青君的尸体,秋千一样地晃荡。
桑晖不说话的时候锐气逼人,周身总有一股无形威压,教鬼王也有些不寒而栗。他见桑晖对魂树上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目光始终都盯着自己,弓着身子干笑了两声,左手自右边袖子里摸出一个册子,右手从左边袖子里抽出一支笔,又把笔尖在嘴里头蘸了蘸,翻开册子假模假样写了两笔,问青君:“你叫甚么名字啊?”
亡魂对鬼王有着本能的惧怕,青君见他笔尖从嘴里蘸出来的全是血,都快哭出来,忙飘到桑晖身后,急道:“我不走!我就是不走!我就死了也不走!”
鬼王道:“为何不走?”
青君的眼泪一下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要等一个人。”
“哦?”鬼王把蘸血的笔尖在册子上落了两笔,一本正经道:“等谁?我即刻便帮你减了他的寿命。”
青君一听,什么也顾不上,冲到鬼王面前就要拍掉他的笔,岂料鬼王把笔册往袖中一收,哈哈大笑。倒是青君堵在他面前,急得眼泪流个不停,惊怒道:“你怎能滥用职权?”
桑晖见青君哭成那般,过去揪住他的舌头将他甩到了自己身后,冲鬼王冷冷道:“玩笑开够了没?”
鬼王干笑了两声没说话。
桑晖从袖子里抖出几沓纸钱扔给青君,朝魂树上还在抱着青君尸体荡秋千的小鬼扬了扬下巴,冲青君道:“去。”
青君抱着纸钱还在哭,眼睛死死盯着鬼王,说:“那他不会、不会减……”
鬼王见桑晖这会儿面色是真沉了下来,忙冲青君道:“你放心,去我那儿的生前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根本没有来这阴阳谷被引度的机会。我刚才不过同你开个玩笑,一不会带你走,二也不会改你所等之人的寿数。”
青君听罢,半信半疑地朝桑晖看去,见桑晖点了下头,这才抽抽啜啜地抱着纸钱去喂小鬼了。
桑晖此刻面色已冷得不像话,目光也阴沉了下来,问鬼王:“你来找我,究竟所为何事?”
鬼王见桑晖那双飞扬的眉间都是不耐烦,也不再绕圈子,犹豫片刻问:“你是不是……见过月神了?”
桑晖道:“见了怎样?”
鬼王道:“那大地之主说的可是真?”
一提萌野,桑晖颇觉有些晦气,冷冷道:“他说了甚么?”
“说你们雪原……那个……还有南海、高原、大漠……”鬼王一时支支吾吾。
桑晖冷哼一声,“他怎不说自己手段下作。”
“不管大地之主手段如何……”鬼王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鬓角,“但你身为度魂使,难道一点儿天界的禁规也不知? ”
桑晖不屑道:“天界甚么规矩?”
鬼王急道:“天神是天神,地仙是地仙!天地分离,人鬼殊途,行的都是不同道!即便那大地之主也是神职,照样也上不了天!更何况你不过一个度魂使,如今连仙位也无,怎能和月神牵扯不清……”
“牵扯不清?”桑晖不悦道:“月神常去你那儿倒合情合理,跟我就成牵扯不清了,这是个甚么道理?况且我如今没有仙位,以后修一个便是,上个天能有多难?”
“可你也永远上不了天!”鬼王急得咳了起来,桑晖眉头一皱:“为何?”
鬼王愣了下,避开桑晖的目光,言辞闪烁,“总之……你还是跟月神……保持距离为好。”
桑晖沉声道:“我要是不呢?”
鬼王像是方才咳急了,胸腔里头活像装了个破风箱,语重心长道:“天界那么多神明,只日月两位神君乃天生地养,生而为神,地位十分尊崇。天道器重他们,将昼夜交给他们分管。你乃死人之躯,离月神的身份差的不止一星半点,别说成仙,就是成神也并非一路!”
桑晖不屑道:“这些按阶殊途的破规矩是谁定的?都是甚么狗屁。”
鬼王被桑晖的出言不逊吓了一跳,忙往天上看,急道:“祖宗哟!你小点声!”
桑晖冷哼,并不在意,只道:“规矩也不是从来都有,能定就能改。我想守便守,不守谁又能奈我何?”
鬼王见桑晖这番话说得笃定张狂,颇有些怔愣,他瞧着桑晖的面容不知想起了甚么,忽然感慨道:“然而命有定数,天道难违……”
桑晖蹙眉道:“什么定数?因何难违?”
鬼王微微叹气,摇了摇头,忽问:“你欲找我,是为何事?”
桑晖沉默片刻,道:“欲向你打听一个人。”
“哦?”鬼王神情严肃,“谁?”
桑晖道:“鸿蒙。”
鬼王瞳孔一瞬放大,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上满是意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打听他作甚?”
桑晖把掌心的银镯握了握,淡淡道:“知己知彼。”
“何意?”鬼王倒有些听不懂了。
桑晖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道:“把他从一个地方挤出去。”
鬼王顶着一张病恹恹的脸,更加疑惑。
桑晖收回目光并不解释,只是又问:“鸿蒙是何模样?同月神之间有何牵绊?如今在三界何处?”
鬼王愣了愣,最后盯着桑晖神情复杂地摇了摇头,“没见过,不知道。”又抽出袖子里的册子看似十分仔细翻阅着,说:“也……查不到。”
桑晖沉默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向鬼王看去。
鬼王干咳两声,把册子抱在怀里,不迎桑晖的目光,只闷头问道:“那个……还有别的事没?”
桑晖淡淡道:“没。”
鬼王点点头,转身便走。
青君一看,把纸钱一股脑儿的全塞进了小鬼的血盆大口中,忙追了上去,口中急道:“鬼王大人,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鬼王趁机停步偷瞄了眼桑晖,把那还在吞纸钱的小鬼唤到了自己跟前,道:“你说。”
那小鬼被青君喂了纸钱,过来抱住青君的腿半点儿也不闹腾,青君倒也不再怕他,摸了摸它的头,盯着鬼王手中的册子,恳求道:“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的寿命?”
鬼王摇头,把拿册子的手背到了身后,“天机不可泄露。”
青君红着眼,声音近乎哀求:“我不说出来,你也不用告诉我。只需跟我说……我等的时间长短,如何?”
鬼王见青君一提起这个人就吧嗒吧嗒掉泪,又见不远处的桑晖朝自己投来目光,犹豫几瞬,这才道:“好吧。”说着,伸出了掌心。青君便连忙自他掌心写了个名字。
鬼王依名查找,很快寻到,只是他看着手中的册子眉头一皱,许久不语。
“怎样?”青君声音都颤,眼巴巴地瞧着鬼王。
鬼王见青君紧张成这般模样,咳了两声把册子收回袖中,沉吟良久才说:“对方阳寿未尽,若你始终不走是为这人,那恐怕……要再等上一等。”
青君闻言,这才终于露出笑来,痴痴地说:“只要是长命百岁,寿终正寝,等等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