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华的身影已在夜色中消失,青君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桑晖见圆月大半已落入天边,道:“回去了。”
青君眼望北方,恋恋不舍,尤磨磨蹭蹭不肯走。
就在这时,打西边浩浩荡荡来了一队人马。
青君定睛一看,本因那领队的人喜得几乎要落泪,可在看见高挑的白狼旗时,却犹如五雷轰顶。
“不、不可能……”青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可当那队人马越行越近,他的魂魄猛地一栽,颤声道:“万……万里将军……”
桑晖见他整个魂魄晃晃荡荡震惊到好似要破碎,瞥一眼已来至近前的人马,扯着青君的舌头直接折返入了林。
冯万里的人马也进了林内。
树茂叶密,那队人马在冯万里的命令下很快便寻到了被桑晖吓晕过去的雅格拉族士兵。冯万里朝四下一环顾,命人叫醒了他们,问:“甚么情况?”
那些士兵像是怕极了他,扑通一跪,忙将之前林中之事一番详述。冯万里听罢,冷冷道:“鬼打墙?这世上哪有什么神鬼?”他命人将那些士兵绑了起来,冷声道:“我见狼烟已起,料定会有人从中都逃出,遂令你们伏在此处,你们却让人给逃了,简直废物!”语罢,命人将他们斩杀,率兵向北出了林。
青君看着冯万里离去的背影,痛声道:“怪不得……怪不得图鲁瓦可以悄无声息地带领着大队人马踏上我朗国的国土。我那么信任他,将西荒山这般要塞交由他镇守,而良宜哥哥直到最后都还挂念着他的生死,他却竟然叛了国……”
“不是谁都忠君爱国。”桑晖淡淡说着,召来了魂鸦拎着青君坐上去,往中都疾飞。青君见折返方向,伤心欲绝,趴在魂鸦背上又落起泪来。青君斜乜了他一眼,说:“再哭就踹你下去。”
青君闻言把嘴紧紧捂住,眼泪还是吧嗒吧嗒地掉。
桑晖像是不耐烦,把眼睛一闭,道:“哭包。”话虽这么说着,座下的魂鸦却飞慢了一些。
中都内外血流成河。图鲁瓦的人马折损了不少,朗国的将士和百姓更是死伤无数。桑晖乘鸦停在整座城池的万丈高空之上,睁眼又是一双血红的瞳仁。
长夜将明,此时圆月落在天边只剩下小半张面庞,晨曦却已从东方破出。桑晖乘于魂鸦背上,抬手间城中亡魂便从尸山血海中接二连三地浮出。
青君从未见过那么多的亡魂,也从未想到中都的城池竟能这般拥堵,他的眼泪似流不尽。桑晖却是面色平静——这八百年间桑晖所度亡灵无数,今日不过是继续迎来送往一些罢了。
“去。”桑晖一声令下,魂鸦犹如黑云压城,振翅飞扑,直将那些亡魂化作了一颗颗明珠。折返而归之时,口中魂珠似明亮星辰,布满城池上空。
晨光熹微,红日已出东方,可那西边的月亮却久久不落。好似日月相斗,一时天地之间忽而大暗,唯余月辉铺洒,忽而又天光大亮,只余朗日东升。如此几番过后,竟是日月同辉,天地东西昼夜各半,久久僵持不下。
桑晖见此异状,眉头微微一蹙。又一挥手,派出一群魂鸦飞入了城池。
图鲁瓦已命人将温氏一族连夜厚葬,可他们的亡魂却守在亡故之地不肯离去,方才忽而几亮的日光已将他们的魂魄灼伤。柳云柏肉身已被砍踏成泥,可桑晖方才度魂之时,他的亡魂亦是守在护城河上不愿离开,此刻魂魄也已被日光灼烧得正冒着青烟。
那一群魂鸦飞扑而下欲将他们带离,却是再次无功而返。
桑晖瞥了眼已快坠落的月亮,捂着忽然锥痛的心口说:“他们都不愿意走。”
青君一听此话,焦急不已,忙吊着长长的舌头冲了下去。也不消多说,竟是只通过辨认他这张凸眼长舌的脸,那些亡魂便很快跟在他屁股后头飘了上来。
天光已然大亮,那久久不落的月亮像是无力再挂天际,在日光忽然大涨之时猛地坠落,转瞬便消失不见。
桑晖一张脸已灰白无比,苍白的唇色更像是忽染了白霜,见青君他们上来,只来及冲座下的魂鸦道一句“回谷”便晕了过去。
幸得魂鸦识途,青君守在桑晖身边急得手足无措。桑晖拎他魂魄轻而易举,可他不算实体,虚虚恍恍的身体根本无法将桑晖扶托,只能任他倒在魂鸦的背上。
等到了阴阳谷,青君正发愁如何将桑晖送进魂树,魂鸦却是径直飞进了魂树里头。青君有心跟进去照顾,可那魂树似是设了防障,直接将他给撞飞了。
青君头晕目眩地爬起来,温氏一大家子和柳云柏的亡魂便冲他呼啦啦地跪下了,齐呼道:“陛下!”
都是没有实体的亡魂,彼此也搀扶不得,急得青君跺了下脚,忙道:“先生,你们快先起来!”语罢,又担忧地兜着魂树荡圈去了。
青君实在是担心桑晖,一个轻轻踩一脚就能动荡大地的度魂使,却好端端地昏了。青君不知桑晖情况如何,急得抓耳挠腮,温泰安他们更是不解,见青君急成那般,只好全跟在他屁股后头替他干着急。
虽是白昼,可阴阳谷被桑晖蔽了日光,谷内彼时与黑夜无异,只魂树上那万千魂珠如星辰一般亮着。
方才送桑晖进去的魂鸦一直没有飞出来,青君一会儿将耳朵贴在树上,一会儿又绕着魂树飘荡。正满心焦虑之时,“叮铃”一声轻响,那银发曳地,一袭鹅黄衣袍的身影却忽然出现了。
这身影青君虽自西山头遥遥望见过两次,却是头一次看清对方的脸,虽观他面向极善,却深知桑晖与其交过手,立时紧张了起来,“你怎么进来的?!”青君神情警惕,更似雏鹰展翅一般将胳膊伸开护在了魂树前。温泰安他们见状,又以同样的姿势护在了青君前头戒备了起来。
良宵周身都散着淡淡的金色柔晖,见他们这般,微微一笑,只轻声道:“我来看看他。”像是久病未愈,话说得有些有气无力,可声音却好似泉水叮咚,悦耳动听。
温泰安他们在日出之时不肯离去,魂魄皆都受损,这会儿闻声见影地离近了良宵,只觉暖流遍体,魂魄灼烧之处竟全都愈合了。青君看得惊讶不已,可还是犹疑着并不让开。良宵却不多说,只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径直进了魂树。
桑晖的魂树里头别有洞天,可良宵并不多看一眼,只径直朝昏迷的桑晖走了过去。
魂鸦安安静静,里三圈外三圈的将桑晖围在中间,见良宵过来却并不惊飞。
良宵目不转睛地盯着桑晖的面容,轻声地说:“去~”那些魂鸦便全都飞了出去。
桑晖一双飞扬的眉让他平日里看起来十分凌厉,那双漆黑的眸子一眼望去总是阴沉沉,此刻这般安静地躺着,倒是教他看着减去了周身不少锐气,好似变得极易亲近。
良宵连脚腕上的铃铛都不敢晃响,轻轻走近桑晖。静看许久后又忍不住将手抚上了桑晖的面庞,但他却并不真地触碰。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从桑晖的眼角眉梢到挺翘的鼻梁,又到毫无血色的唇,最后直到桑晖颈间缠绕的布条。
那黑色的布条底下不知藏着怎样的秘密,良宵的目光里露出深深的痛意,眼里也蒙上一层水雾。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到底是在那布条上蜻蜓点水一般,碰了一下。
一股温润的暖流遍布全身,桑晖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心口突然的锥痛让他在睡梦中看见的皆是往日不曾见过的高山原野、江河湖泊。旷野的风肆意地吹,大漠茫茫不见尽头,汪洋大海和林莽雪原间总有一个他捉不住的身影。他曾毫无感知的心一时变得空落落,好似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待那身影越来越模糊,他就越发地焦急烦躁,等那身影彻底消失,他便直接自深深的失落中醒了过来。
魂树内的一切同往日一般无二,却是多了一道身影背对他而立。
垂地的银发犹如霜雪流泻,**的双足正踩在柔软的氍毹上,桑晖似梦似醒地瞧了一会儿,才沉声道:“怎么进来的?”
良宵闻声回过身,笑道:“走进来的。”
桑晖眉头紧锁,坐起了身,他还带着梦里的不快,冷冷道:“月宫琼楼玉宇,桂树飘香,月神屈尊而来,岂不委屈了?”
良宵向魂树内环顾一圈,微微一笑,“听闻度魂使冷情冷性,从不与谁过多来往,我还当你无欲无求,不承想这人世间有的,此处倒是一件不落,只怕那人间帝王的寝宫也不及你这儿奢华。”
桑晖的魂树自外头看着是个参天古树,里头却如偌大的藏宝殿一般应有尽有。不提他那通顶的万千壁龛里头陈列了多少稀世宝物,只他睡的是南海白玉床,盖的是雪域天蚕被,以及铺满地的仙鹤氍毹,便可见一斑。
桑晖一听良宵提起人间的帝王,立时倒是想起一事,问:“你同外头的那小鬼甚么关系?”
青君此刻在魂树外不知桑晖已醒,但见魂鸦飞出并将收回的魂珠皆挂回树上,到底安下了一些心来,正同温泰安他们叙着话。
良宵被桑晖问得一怔,自魂树里头听见青君的声音这才反应过来,遂哈哈一笑,饶有兴趣道:“为何这么问?”
桑晖盯着他明亮如星辰的眼睛,说:“月辉照行,北斗指路,你明里暗里地帮着。天亮之时你又怕那些不愿走的魂飞魄散,同日神斗了好一会儿才肯把白昼让出来。人间之事,因果有定,天界阴司皆不可插手。要是没点交情,你会冒着违反天规的风险贸然出手?”
桑晖神情认真,语气严肃。良宵倒是看着桑晖开合的唇,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弯下腰来,笑道:“我出手之时亡魂不止一个,为何你偏偏觉得,跟我有交情的……一定是他?”
良宵一弯腰,几缕银发便自他的肩头垂落,发梢扫到桑晖的手背上,桑晖鸦羽一样浓密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声音微哑地说:“因为我前脚带他回谷,你后脚就跟来了。”
良宵闻言怔了一瞬又忽然笑了起来,他像是觉得有趣眼里却又带着几分伤感,最后他点了点头很自然的打桑晖身旁坐下,晃着脚踝上的银镯说:“要这么说来,确实是有点关系。”
那脚镯上的月牙铃铛被良宵晃得叮当作响,桑晖错不眨眼地盯着,问:“什么关系?”
良宵看向他的侧脸,笑说:“故人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