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说话间,船已靠近三潭映月的水域。水面不知何时泛起一圈薄薄的雾气,小船无声滑入雾圈的刹那,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凉的绢纱,霎时间四周变得静谧异常。靳飞鸿站起身来,望向四周,发现这薄雾恰好围住了三座石塔,形成了一个大圆圈,将小船拢在了圈内,而天幕上那弯银钩般的新月,竟散发出淡淡的紫色光芒,像被泼了一盏葡萄汁,光晕流淌下来,将整个雾圈内的水面染成一块巨大的紫水晶,更将船头那块黑木的花纹映得光华流动。
“传说阴沉木可以连接阴阳,看来所言非虚啊!我们这是进入了——结界?或者是异世界?”林欢喜兴奋地扔下了船橹,快步来到了船头,看着那块变得流光溢彩的黑木。
湖面平静无风,水面却开始漾起涟漪,小船随波荡漾,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稳稳漂向三塔正中的水域。
原本不相信玄学的靳飞鸿此刻也颇为震惊,他的心开始不安地跳动起来。
“不对,这不合理。”靳飞鸿望着在舱中打呼噜的老鲁,皱起了眉头:“这位鲁师傅天天都在西湖跑船,肯定也不是第一次来到三潭映月了,如果这艘船可以通阴阳,那岂不是他早就发现了?”
林欢喜转头看着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指向了他的脖子:“大表哥,你有没有发现,触发这艘船能力的关键点也许是在你身上呀——”
靳飞鸿低头,才发现自己颈脖之间泛起了紫色的光芒——那是母亲留给他的,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紫玉,据母亲说,这块玉是她从小贴身佩戴的护身符。此刻它正散发着和紫月一样的光晕,变得玲珑剔透,玉石上原本带的螺状纹路金芒闪烁,仿佛在变幻流动。
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幻觉?都是那极乐香带来的?不会的,我明明提前吃过解药了啊!
靳飞鸿伸手握住胸前的紫玉,一时失了神。
小船缓缓停了下来,三座石塔窗孔里的烛火倏然变幻,石塔孔洞中的光晕不再离散,而是化作千丝万缕,在湖面交织成三重光轮,如同水中叠放的莲花盏,他们的船正好在莲花的中心。
“这仪式感真是绝了!”林欢喜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
“子时到了。” 靳飞鸿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表情依然平静,眼中却燃起了希望的光。
林欢喜走到檀木箱前,屏息凝神,伸出左手拈起第一格之中的花状香饼,右手握起两块小小的火石,以一个极小、却精准无比的弧度向内一旋,一道细小却异常明亮的火星骤然迸出。就在这火星出现的瞬间,林欢喜左手的香饼极其自然地向上迎了半分,火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隐没在香饼之中。紧接着,被火星接触的那一点,极其缓慢地由内而外透出柔和的橘红色光芒。这点光芒如同活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香饼内部的纹理,均匀地向四周晕染开去,仿佛一朵微型的、正在绽放的火焰莲花。一股层次分明的幽香,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沉稳的木质底蕴和微微的暖意,悄然弥漫开来。
“双星逐日,莹照白檀?”靳飞鸿望着林欢喜这套行云流水的手法,不禁轻声赞叹。莹照白檀是林家最经典的檀香之一,而点燃此香的专用手法叫做双星逐日,他小时候看过母亲用这个手法点香。
“呦,你还认得呢?”林欢喜俏皮地一笑。
两人转头看了看四周,塔、湖、雾、湖中的莲影并没有任何变化。
“看来不是它,换一个吧。”林欢喜左腕一抖,那朵火莲花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湖里“莲花盏”的中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欢喜的手法千变万化,各种不同的香次第燃起,又一一熄灭在湖心,然而雾圈中的一切却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在燃完最后一种香之后,林欢喜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靳飞鸿的眼中的希望也黯淡了下来。
“果然,我的预感没错,全都不对。”林欢喜有些焦躁,他抬手看看表:“还有最后十分钟,子时就要过了。哥,要不然,咱们试一试你胸口那块玉?”
林欢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身体却像蓄满力的弓弦,悄无声息地向前欺近半步。
靳飞鸿心中突然警铃大作,他猛然抬头,只见林欢喜脸上的焦躁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取代,那眼神靳飞鸿从未在他脸上见过——不再是稚气未脱的表弟,更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猛兽。
母亲临终前的叮嘱在靳飞鸿脑中回响:这块玉,绝对不能离身。
“所以,你们要祈的是什么愿?还是为了要这块玉?”
他下意识地攥紧胸口的紫玉,冰凉的玉石此刻却像烙铁般烫手。
“来不及了——对不起了,哥!”林欢喜的叹息带着一种残忍的果决。他动作快如鬼魅,哪里还有半分之前点香时的优雅从容。靳飞鸿只觉得眼前一花,林欢喜五指如钩,裹挟着一股凌厉的劲风直取他胸前。
惊骇之下,靳飞鸿本能地侧身格挡,挥出右手试图架开林欢喜的手,但他这点荒废了多年的粗浅功夫,与自小被林家当作传承人培养的林欢喜相比简直是不堪一击,林欢喜的手腕如同灵蛇般一绕,轻易便穿透了他的防御,精准无比地扣住了他紧握着紫玉的左手手腕。
靳飞鸿只觉得手腕剧痛,仿佛被铁钳夹住,骨头都在呻吟。他拼命想攥紧拳头护住紫玉,但林欢喜的手指如同钢钳般嵌入他的指缝,狠命一掰!
“呃啊!”靳飞鸿痛呼出声,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那枚散发着柔和紫光、金纹流转的紫玉,瞬间暴露在两人之间,林欢喜右手指尖已经触到了温润的玉璧。
“不行——!”靳飞鸿目眦欲裂,母亲的遗言及被背叛的痛楚瞬间淹没了他,他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低下头,张嘴狠狠咬住了林欢喜右手的食指,一时间,鲜血淋漓。
林欢喜痛呼一声,手上一松,靳飞鸿奋力将他推开,自己却失去重心脚下不稳,后背重重撞在小船低矮的船舷上。剧痛和失衡让靳飞鸿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噗通——
水花四溅。
靳飞鸿仰面跌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瞬间下沉,湖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入他的口鼻。胸前的紫玉在入水的刹那,光芒骤然一盛,那螺状的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水中疯狂流转着,将湖水中的莲影吸收殆尽,形成一圈刺目的光晕,绕着他的身体,缓缓朝湖底飘去,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仿佛响起了几声号角,像是那种远古的、质朴的螺音。靳飞鸿被这号角渐渐唤醒,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漂浮在水底。此时,湖水变得温润如玉,他也不再需要呼吸,紫玉漂浮在自己面前,金纹流动,紫色的冷焰光芒灼灼,仿佛在燃烧一般。
忽然,幽深的湖底涌过一股暗流,好像有什么庞大的生物在暗暗逼近。
靳飞鸿的心猛然收紧,他慌乱地四下摸索,却找不到任何可以防身的物件。
“哎呀呀,八百多年了,终于有人点燃了‘沉渊烬’?”一个慵懒而娇媚的女声悠悠地响起。
“谁?”靳飞鸿惊恐地望向四周,同时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可以在水中说话。
“你能点燃‘沉渊烬’,却不知道我?”一股暗流绕动着那块紫玉,又轻轻划过他的脸。
“什么是‘沉渊烬‘?——这块紫玉吗?”靳飞鸿反应了过来。
“紫玉?怎么可能是那种俗物!看来那老东西的徒子徒孙们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不学无术!‘沉渊烬‘可是这世上最稀罕、最宝贵、最难炼制的香啊!”女声悠悠叹道。
“香?!”靳飞鸿顿时觉得有什么在脑中炸开。
焚香祈愿要焚的香,原来真的竟是这块紫玉——不,它叫“沉渊烬”。
但是,它在水中是怎么被点燃的呢?
“看你头发都白了,年纪也应该不小了,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那女声察觉到了靳飞鸿的困惑,“沉渊烬只有他的血脉传人献祭鲜血,在水中——准确地说只有在我这片水域中才能被点燃啊!这味道真是久违了呢!”
“感受一下——紫骨螺、怀梦草、龙蜕玉髓……当年要是没有我,老东西还练不成这香呢!”女声柔柔地自言自语,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前辈?”靳飞鸿试探性地轻轻唤到。
“哦,对,你既然是来焚香祈愿,那就是有事求我了?看在故人的份上,我会尽量帮你的。让我来猜一猜,你为何而来……”
靳飞鸿只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暗流自上而下包裹住了自己的全身。
“根骨不错,但却五感残缺——身为制香人,却失去了嗅觉?真是可惜,这沉渊烬燃烧的味道,天底下没几个人有机会得闻,你却闻不到。”女声叹息着,“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吧?”
“您能帮我?”靳飞鸿的心脏猛地收缩。
“恢复嗅觉,也不算是太困难的事,只不过——”女声犹豫了一下。
“只不过什么?需要我付出什么,您只管说!”靳飞鸿急忙追问。
“因为沉渊烬里的怀梦草和鲛人血会带来反噬,你也许会忘记未来认识的某一个人哦。”
靳飞鸿楞了一下。
未来认识的某个人?听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辈子除了母亲,其他人忘记就忘记了吧。
“没问题,我可以。”他坚定地点头。
“那好吧,我尽力!”女声爽快地答应,与此同时,靳飞鸿只感觉几股暗流猛然缠绕住了自己地身体。
“对了,您到底是谁?”靳飞鸿艰难地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湖水骤然变得冰冷刺骨,如同亿万根钢针,狠狠刺入他的四肢百骸。
“我?我就是这片湖啊!”女声咯咯笑着,尾音却带着悲怆,“被困在这里千年的这片湖啊……”
灌入肺腑的窒息感淹没了湖最后的低语,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猛地从靳飞鸿的鼻腔深处炸开,仿佛有无数根尘封锈蚀的神经被硬生生地撕裂、接通,又像是有滚烫的烙铁狠狠捅进了他的颅腔,这痛苦远胜溺水,让他几乎昏厥。然而就在这撕心裂肺的痛苦达到顶点后,一缕极其诡异、极其复杂的气味,猛地钻进了那刚刚被“开通”的嗅觉通道。
率先冲撞而来的是冷冽的海盐气息,裹挟着带有金属锈蚀感的血色甜腥,冰冷而暴戾;随后一丝药草清香涌出,阴凉的蜜意缓缓弥漫开来,如同母亲轻柔的低语;而后一阵焚烧蛇蜕般的焦烟味升腾起来,干燥、苦涩,带着些许的不甘。
在剧痛与溺毙的边缘,靳飞鸿第一次“闻”到了这妖异的水下焚香,那味道层次分明却又混沌不堪,仿佛是神圣与腐朽撕扯、冰冷与灼热交织,粗暴地填满了他新生的、脆弱不堪的鼻腔。
湖水裹挟着靳飞鸿的身体,疯狂地奔流旋转起来,像一只巨手将他托在掌心,举向空中。他睁开眼,头顶的新月仿佛是一道划破天空的深深裂痕,一股无法抗拒的庞大吸力猛地从那道裂痕中传来,靳飞鸿的身体连同胸口那枚光芒刺目的紫玉,瞬间被扯离冰冷的湖水,化作了一道流光,转瞬消失在那道裂痕之中。
[害羞][粉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焚香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