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韫昨天晚上兴奋到半夜才睡着,梦里梦见了陆明时,两人手拉着手说了许多话,一直到天亮。所以她今日起得晚,刚梳洗完就看见江灵带着女婢走进了风竹院。
“表姐早,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孟如韫迎上去,同她屈膝见礼。
江灵微微一笑,回礼道:“表妹也早。昨天收了表妹的梨子,院里下人不懂事,也没及时知会我一声,刚好今早得了一篮新鲜梅子,送来给表妹尝尝鲜。”
江灵的话说得很委婉,这篮梅子,与其说是礼尚往来,不如说是示好,以及替江洵致歉。
孟如韫从她婢女手里接过竹篮递给青鸽,“表姐客气了,进来喝杯茶吧。”
江灵点点头,走进了屋里。
知竹院没有什么闲人来,所以待人接客的小厅被孟如韫改成了外间书房,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各样的书,桌上摆着笔搁砚台,青石镇纸下还压着两本翻开的前朝史书,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孟如韫的批注。
江灵被她屋里的摆设吓了一跳,险些以为自己进了男子的书房,满屋朴素纸墨,只茶桌上的泥胚瓶里斜斜插着一支盛开的茉莉,显出几分女儿家的清丽。
孟如韫吩咐了青鸽去泡茶,自己动手收拾桌上的书和纸笔,“素日放任凌乱,不知表姐要来,让你见笑了。”
“你平日在家里,就忙这些?”江灵惊讶地问。
“打发时间罢了,”孟如韫笑了笑,将泡好的茶递给她,“我这里冷清,不像表姐院里热闹。”
“冷清也没什么不好的,”江灵望着她满架的书,仍未回过神来,“这么多书,你全都读过吗?”
“差不多吧,只有些是粗读,时间久了,也记不准讲了什么。”
江灵点点头,欲言又止。孟如韫觑着她的神情,说道:“表姐若有感兴趣的,借去看便是。”
“好是好,可我也不知道该挑哪本。”江灵走到书架前,眼神里有高兴也有拘谨,仿佛不是她在挑这满架子的书,而是这整架书变成了一位夫子,在挑着她。江灵喃喃道:“哥哥和父亲也有很多书,但我只读过几本话本子,还是偷偷的,怕母亲发现说我不学好……这些书,姑娘家也能读懂吗?”
孟如韫笑着起身,走到她旁边,“没有哪个字只能男人认得而姑娘家认不得的,表姐若是拿不准,我为你推荐几本如何?”
“自然是好。”江灵抿着嘴,眼里笑意更盛。
因为江灵此前只读过话本子,孟如韫避开了诘屈聱牙的论说辞序等体裁,给她选了四五本人物传记,有写前朝将军的,有写富商巨贾的,还有一本是以明德太后为原型的章回体小说。
江灵小心翼翼地把书抱在怀里,翻了翻,“呀,怎么都没有画,全是字。我若看不下去怎么办?”
“表姐不喜欢再还回来便是,我再重新给你挑。”
江灵便定了心,“那太好了!”
她得了书,迫不及待就要回自己院子里去,她刻苦学了好多天女工才得来这么一天休息日,孟如韫送她出知竹院,江灵走了两步突然又折回来,从头上拔下一支玉钗插进孟如韫发间,“这玉钗我今日头一回戴,你别嫌弃,好不好?”
“表姐不必如此客气……”
“你收着,不喜欢就去当铺换钱,你不要,我下次就不好意思来了。”江灵小声道。
孟如韫伸手摸了摸簪子,宛然一笑,“谢过表姐心意。”
江灵离开后,孟如韫便待在书房里继续写《大周通纪》。
《大周通纪》第一卷是《帝王传》,大周开国至今三百年,共历任十八位皇帝,其中尤以开国周太祖、其子周高宗在位年限时间最久,功绩最卓著,今人称之为“周初盛始”。此后几位帝王未经开国之艰辛,难免心有懈怠,或醉心权术,或沉迷声色,大周国运一度衰落,直至周仁帝之父、当今天子宣成帝之祖周武帝时,大周才稍有起色。武帝驾崩后传位周仁帝,仁帝曾亲眼目睹帝王昏庸如何将泱泱大国折腾得奄奄一息,又亲自参与了周武帝时重振朝政、安抚百姓的过程,所以即位以后时刻惕厉自省,以“仁”为庙号,昭示其秉政之宗。
□□、高宗、武帝、仁帝这四位都在《大周通纪》中占据了重要篇幅,但眼下孟如韫正在纠结一个问题,那就是要不要将明德太后也写进《帝王传》中。
明德太后秉政十年间,仁帝已崩,宣帝未立,若不写,则前后断代,若写,则明德太后未自立为帝,单独写入《帝王传》不合规矩,恐惹天下人非议。据说明德太后终生未自立为帝,也是因朝臣皆竭力反对的原因。
孟如韫思来想去,决定将明德太后附在仁帝篇之后,另起一段写道:“仁帝既崩,托国政于皇后。明德皇后冯氏名赐,仁帝潜邸时妃,及仁帝践祚,立为皇后。后秉仁帝遗志……”
前面几位帝王有前世写作经历作铺垫,写起来还算顺利,可明德太后是孟如韫此世才考虑到的,她的很多经历、事迹都有待考证整理,写的时候废了她不少功夫。
孟如韫边写边翻典籍史料,再有不明白处另外记下来,如此忙活了一上午,累得她腰酸背痛。
正此时,青鸽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只纸包的烤鸡,怀里还揣了封要紧信件。
“好香啊,我快饿死了,”孟如韫接过油纸包闻了一口,“我去厨房拿个盘子,你洗手去,马上吃饭。”
“哎哎哎先别急,”青鸽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孟如韫,“喏,又是程公子的小厮送来的,叮嘱了三遍小心,莫非里面又有银票?”
孟如韫接过信用手一捏,信很薄,她微微松了口气,“应该不是。”
“哦,那便吃饭再看吧。”青鸽马上没了兴趣。
孟如韫吃过饭,洗了手,才悠哉悠哉躺在廊下太妃椅上拆信。距她上次写信提醒他石合铁之利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想来此次写信过来应该已经有了眉目。
信只有薄薄两张纸,程鹤年先讲了些他在钦州断案时遇到的趣事,接着又道了几句思念之苦,还特意提到他暗示母亲为他相看江家姑娘的事。“予思虑已久,每念及卿,即觉日子可盼。娶卿之心如磐石难转移,故婉示家母,循序渐进,以期减来日之阻,若有惊扰,望卿勿怪。”
孟如韫长长叹了一口气,她真是越发看不透程鹤年了。
若说他情贞志坚,非卿不娶,前世她死后,他忘故人如扔旧衣;若说他情浅如纸,可此可彼,今世在她这里碰了这么多次软钉子,他仍能汲汲如初见。
孟如韫未回应陆明时的心意,尚与程鹤年牵扯不清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要不这次就写封回信,把话说绝,就说我另配他人,让他死了这条心。”孟如韫心中暗道。
信尚未看完,孟如韫接着往后读,后面说的是石合铁的事,孟如韫以为他已觉出其中有利可图,但信中所写内容却令她始料未及。
程鹤年在信中提到,他收到她的信后就派人考察石合铁,但钦州本地的商人并未听说过这种材料,倒是有一位石料商人听说后面色有异,暗示他少沾染此事。他退而打听石合铁中的另一种材料——白石,得知钦州地界确实有一座白石矿,但被看管得很严,白石矿的虞头是两淮转运使徐断的师爷,挖矿的也都是徐断调来的府兵。
程鹤年觉得此事怪异,两淮转运使管着两淮十一州的盐、铁等官榷物调度,是个肥差,也是个忙差。徐断放着别处的大宗生意不做,为什么对钦州一处小小的白石矿盯得比金矿还紧?
为了弄清楚这件事,程鹤年亲自乔装潜入白石矿,一路摸索着查到了石合铁锻造场,才知道徐断用这种材料制造了大量次品兵器运往北郡,自己则将大量铁料贪入囊中。
程鹤年发觉此事的严重性,不是他一个小小知州能够掌控,于是连忙写信将此事告诉他爹程知鸣,同时也在给孟如韫的信中简要提及。
读完信后,孟如韫心里“咯噔”一声。
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石合铁背后竟藏着这么大的贪渎案。两淮转运使为朝廷正三品官员,手里掌的是国财民生的实权,非三公会审不可定罪,这么大的案子,若是再牵扯些别的什么人,简直能将两淮财政的天捅破个窟窿。
孟如韫也不知该后悔自己多嘴,还是该庆幸无意中促使程鹤年撞破了这件事。
程鹤年虽然官卑言轻,但其父程知鸣是内阁大学士,官居二品,声望颇高,又与太子关系不错,若是他肯上折子参两淮转运使贪渎一案,应该会有效果。
可是程鹤年在信中并未提及其父态度,连他自己的观点都没提几句,孟如韫心中又又有些忐忑。
程大学士,他真的会秉公揭发此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