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三天,许太医休沐出宫,孟如韫如约去看病针灸。
许太医名许凭易,是太医院里的一等太医,专擅内症伤寒之病,平素在宫中当值,每七天可以出宫休沐。像他这种名医圣手,即使是休沐,也有不少达官显贵延请他看诊,但许凭易脾气怪,统统都拒了,守在自己开的医馆望丰堂里,专给穷人看诊。
孟如韫到望丰堂的时候,许凭易正在给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乞丐看病,那小乞丐满身伤,身上的破布料一撕下来,血腥气立马充满了屋子。
“我来帮你吧。”见他手下几个徒弟各有各的病人,孟如韫忙上前帮忙,用打来的热水轻轻擦洗小乞丐身上的污泥和血迹,在许凭易给他缝合伤口的时候按住他的伤口防止他乱动。
许凭易忙完已是满头大汗,就着盆里的水洗了把脸,看着昏睡过去的小乞丐道:“我给他用了麻沸散,能老实一会儿了。”
“他怎么伤的这么厉害,我瞧着……像是兵器所伤。”孟如韫端详着小乞丐。
许凭易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北边逃难过来的,钻狗洞进城被巡城的士兵发现,打成这个样子。”
孟如韫皱眉,“现在入临京城查得这么严格了吗?”
许凭易没回答,用花椒盐水洗过手后,拿出了针灸袋,对孟如韫道:“随我去内室吧。”
许凭易依旧是蒙眼为她施针,房中点了安神香,孟如韫有些昏昏欲睡。
“这段时间可曾咳血?”许凭易问。
“不曾。”
“可有胸闷难喘之感?”
“有。”
“睡前还是醒后?”
“都有,醒后居多。”
许凭易又零零散散问了许多细节,最后下结论道:“你的病情不轻,但也不是治不好。日后要记得好好保养,不要思虑过重。”
孟如韫正要说什么,忽听头顶风铃一响,许凭易起身往外走,过了一会儿折回来,放下床幔,对孟如韫道:“我有朋友来访,你先休息一会儿,一个时辰后我回来给你取针。”
孟如韫“嗯”了一声,“许先生且自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陆明时,他来找许凭易,是为了刚刚被望春堂救下的小乞丐。
那小乞丐是从钦州过来的,本是钦州铁矿虞长的儿子,他爹是管理钦州铁矿开采的小官,半月前遭人杀害,只有九岁的小儿子逃了出来,刚好陆明时最近查两淮转运使徐断与兵部左侍郎刘濯勾结的事,听说这件事后,怀疑与徐断的案子有关,就派亲信沿途去找这个孩子,找了半天,只听说望丰堂的人捡走了一个被打断腿的小乞丐,所以陆明时亲自过来看看。
“我没见过什么乞丐。”许凭易走到药台后,一边给排队看病的人抓药,一边头也不回得答道。
“这么说,是有人看错了?”陆明时目光在前厅扫了一圈,落在许凭易方才来时的门上。
“或许是吧。”
“与其说是别人看错,我更相信是许大夫没说实话,”陆明时抬腿就往后门走,“你不交出来,我只好自己找了。”
“你站住!别惊扰我的病人!”许凭易高声喝止他。
陆明时望着他,“什么病人这么神秘,还跑到内室去了?”
“我的病人与你何干,你是土匪吗?”许凭易没好气道。
“我是土匪,你第一天知道吗?”陆明时笑得十分气人,推开门就往内室闯,内室陈设很简单,绕过屏风后只有一张青帐子床,帐子放了下来,隐约可见里面有个人影。
孟如韫正半睡半醒,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风铃声,有人一把掀开了帐子,她睁开眼,正对上一脸震惊的陆明时。
“怎么是你?”两人同时出声。
急急赶进来的许凭易高喝一声:“陆子夙,你放肆!”
陆明时见孟如韫身上几乎未着寸缕,只裹了件薄薄的裹胸,肩膀露在外面,胸前一片起伏。他不敢再看,猛得放下帐子背过身去,觉得眼前有点晕眩。
许凭易过来往外拖他,他没反抗,像块木头一样被许凭易连推带骂地弄出内室,“哐当”一声关在了门外。
“陆子夙啊陆子夙,这么多年不见你越发没个人形了,我的内室是你能随便闯的吗!我都说了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如今倒好,你坏了人家姑娘的声誉,你造大孽了你知道吗!”许凭易气得脸色都变了,恨不能当场拿针把他扎成小人。
陆明时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她怎么会在你房间里?”
“谁?”
“就……孟姑娘。”
一提这三个字,陆明时眼前就晃过一片起伏的玉白,他悄悄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企图让自己忘掉刚刚看到的景色。
可怜陆明时虚长二十岁,还没跟姑娘有过风月纠缠,如今不过乍见春色,又偏偏是孟如韫,震得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许凭易闻言皱了皱眉,“你们认识?”
“嗯……见过几面。”
“既然认识,等会好好跟人家姑娘道歉,闺阁名誉重起来能逼死人,你可真是……真是……”
“那她怎么会在你房间里?”陆明时拧眉问到。
正在气头上的许凭易不知怎么就听出了他的话外音,一向和气儒雅的许太医气得拿扫药草的银药帚砸他,陆明时未料到他会动手,闪躲不及,“啪”的一声被砸到了脑袋。
“你个混账东西!来望丰堂的人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来看病的!”
陆明时这才转过弯了,颇有些尴尬地“哦”了一声。
许凭易拿红绸蒙了眼,回内室去给孟如韫取针,陆明时在厅中正襟危坐了一会儿,眼见来厅中看病的人来来往往,心神却都挂在后门处,坐了一会儿实在坐不住,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出了望丰堂。
许凭易给孟如韫取完针后,又给她配好了药浴用的药草,将她送出内室,穿过外厅的时候,见陆明时已离开,许凭易又在心里把这土匪骂了个狗血淋头。
孟如韫倒是悄悄松了口气,同许凭易道过谢后,戴上帏帽走出了望丰堂。
出了望丰堂没几步,就见陆明时站在长街中央,正负手望着她。
孟如韫顿了一会儿,抬步走到他面前,问道:“陆大人,等我吗?”
“是,”陆明时轻轻呼了口气,庆幸她带了帏帽,“想跟你道个歉……刚刚我不知里面的人是你,无心冒犯……”
“无妨。”孟如韫笑了笑。见陆明时比她尴尬,她反而不怎么尴尬了。
见她并未因此介怀,陆明时心里松了松,瞥见她手里拎的药包,问道:“孟姑娘身体不好吗?”
“一些咳喘之症罢了。”
孟如韫边说边走,陆明时跟在她身后侧,见微风吹荡她箬笠上的白纱,漏出一节纤长如玉的后颈,后颈与肩相连处有一点朱砂似的红痣,艳艳一点,随着她走动在衣领间若浮若沉,若隐若现。
陆明时不敢再看,垂下眼,望着她手里的药包道:“许凭易医术不错,寻常小病只消开几副药,他既为你动了针灸,想必非寻常小症。”
孟如韫忽然撩起帏帽一角看向他,“陆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随口一问罢了。”
孟如韫嫣然一笑,“陆大人是在关心我?”
陆明时没否认。
“幼时落下的旧疾,沉疴难医,倒也不算凶险,”孟如韫道,“倒是陆大人今日来得如此匆忙,是在找人吗?”
陆明时点点头,“找一个受伤的小乞丐,听说被望丰堂的大夫救走了,孟姑娘可曾见过?”
“见过,望丰堂外厅有一隔间,许大夫让他在里面休息,”孟如韫道,“陆大人日理万机,找一个小乞丐做什么,你们认识?”
“查个案子。”
“是两淮的案子吗?”
陆明时一皱眉,孟如韫便知自己又问对了。她解释道:“我瞧着那小乞儿衣服虽破,饿了不少时日,但是牙口齐整,手心茧很薄,想来原本家境不错。又听闻他是两淮口音,所以随口一猜。”
陆明时一笑,“孟姑娘还能猜出什么?”
“还能猜出……陆大人不高兴了。”孟如韫偏头看着他。
陆明时正了正神色,“我没有。”
“那你能告诉我,你在查什么吗?”
“不能。”
“为何?”
“事涉朝堂,姑娘卷进来,只会平添麻烦。”
孟如韫一笑,问他:“是给你添麻烦,还是给我添麻烦?你放心,我不会出去乱说,我自己也不怕麻烦。”
陆明时不为所动,“我不放心。”
“不放心我吗,为何,你怀疑我在套你话?”
陆明时问她,“你打听我查的案子做什么?”
“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吗?”
陆明时摇了摇头,“你不说,我自己也能查,我不说,你什么都不会知道。这个交易并不划算。”
孟如韫一笑,“你觉得我在同你做交易?”
“不然呢?”陆明时的目光落在她帏帽两侧垂下的流苏穗子上,每次她向后偏头看他的时候,穗子就会微微一晃。陆明时淡声道:“孟姑娘,无论你背后是东宫还是长公主,我都不感兴趣,无意攀附,区区陆某,一介武夫,可能这辈子都会待在北郡。临京这些贵人们的心思,我猜不透,也不想猜,我只想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孟如韫皱了皱眉。
见她不言,陆明时又道:“我知姑娘胸怀丘壑,非池中物,能与姑娘相识,是陆某之幸,我愿与姑娘君子之交淡如水,但也仅此而已,愿这水中,不要再掺和别人的心思,否则……”
孟如韫冷笑一声,“否则?”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停下脚步,孟如韫回过头来,望着他。一阵风吹起她的帏帽,陆明时隐约瞥见她的脸色,觉得她好像生气了。
“陆大人真会说笑,我从未与您同过道,相过谋,何谈“不”字?我不过随口一问,你不愿说就算了,没必要对我如此猜忌。”
孟如韫心中确实有几分恼怒,她向他打听这些事,单纯只是想帮他,可是听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仿佛她是什么妖怪,在他面前挖了十个八个的坑等他往里跳。
她一边恼自己管不住自己,明知陆明时日后会飞黄腾达,仍不忍心见他为眼下事发愁,总想为他做些什么;一边又恼陆明时没良心,难道有人对他好,就不能是单纯想对他好,非得是心怀鬼胎想图他些什么吗?
孟如韫心里实在是有些生气,声音也微微泛着冷:“陆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后见到陆大人定绕着走,希望陆大人也如此。您有事自去忙,别与我闲蹉跎了。”
孟如韫说完转身就走,提着药包灵活地钻进熙熙攘攘的人群。陆明时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慢慢停下步子。
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陆明时心想,可是见她甩袖离开时,陆明时心里竟微微一慌,想要开口解释。
其实并没有必要,既无误解,何须解释。
陆明时转身往回走,要回望丰堂继续去找小乞丐,一路上心里却十分烦躁。
可是她生气了……是自己说错话了吗?
许凭易坐在厅里往外一望,就看见陆明时站在望丰堂前叹气,冷哼了一声,全当没看见,继续给下一个病人看诊。
过了一会儿,陆明时走进去,许凭易嫌他挡了光,慢悠悠出言嘲讽道:“让你去跟姑娘赔礼道歉,还不如找个瞎子来给我写药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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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