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都头艺惊按剑台武状元沦为阶下囚
比武大会以出乎人意的结局落下帷幕,化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钱鏐与马绰交谈着同行离去。
钱传珦一声喝令,涌上数人将孟尚庭捆绑得严严实实,铁链深勒入皮肉中。
钱传瓘蹙了蹙眉,道:“十二弟,无需如此,他已全无内力,与常人无异。”
钱传珦道:“七兄所言甚是。只是父王令弟将这贼人看紧了。弟不敢有丝毫大意。”
孟尚庭未做任何挣扎,只将一双眼死死瞪着钱传珦与钱传瓘。目中满是嘲弄、鄙夷与不忿。
钱传瓘凝视着他的眉眼五官,依稀有些那个人的影子。他思道:“需得将苏锡常查到的尽快禀告父王。”
他对钱传珦交待了句,“十二弟,当年事未彻底查清前,还需慎刑。”便转身,向钱鏐离去的方向赶了过去。
“郡主,人俱已散了。我们再不离开便会被发现了。”留云心急火燎。
钱若耶背倚着殿门,浑身的气力仿似都被抽走。她双目合闭,羽捷微微地颤抖。
先前的一幕幕在她的脑中不断地闪现。越葳与梅弗问之间的互动,越葳跳上台时所说的话,梅弗问看向她的眼神,还有他离去时回望她的那一眼……
她睁开眼,目光重回一个郡主的骄矜与冷傲。“留云,去把路辛叫来。”
“七郎!”未至居思殿,已有一人立于道旁等候于钱传瓘,为钱鏐贴身内侍之一黄常侍。
“黄常侍。”
“大王令我等候七郎,七郎请随我来。”
黄常侍带着钱传瓘绕了数道弯经过几条宫巷,来到一处鲜有人至的偏殿——“了因殿”。
“七郎,请。”
钱传瓘看了黄常侍一眼,未有犹豫迈步而入。
殿门随之而闭。
黄常侍在门外提高了声道:“七郎,大王命你在此静思己过。未得召见不可踏出殿门一步。”
又压低了声对着门缝道:“七郎,我知以七郎的本事若想出去易如反掌,这低矮的宫墙如何拦得住你,故而殿门我也未落锁。但请七郎顾念大王的良苦用心。大王虽动了怒,但心中仍顾惜着七郎。选如此偏僻之所便是为了维护七郎之体面。”
钱传瓘道:“黄常侍,我有一要事急需禀明父王。还请黄常侍转告父王。禀明此事后他要关我多少日我都毫无怨言。”
黄常侍略为犹豫后道:“好。”
月晓星沉,除了放下膳盒飞一般跑走的送膳人外,再无一人来到了因殿。
晨光暧暧,内侍悄悄放下膳盒。殿门忽然‘嚯啦’一把被人从内拉开。
钱传瓘高大的身影竖于面前,内侍吓得跌坐于地。
“莫怕,我不会离开。”钱传瓘道。“为何不见黄常侍?”
内侍低着头,看也不敢看钱传瓘一眼。他抓起昨夜的膳盒,小心的倒退数步而后转身疾步离去。
黄常侍因私相传话被大王责罚十板,前车之鉴就在面前,他可不敢与钱传瓘有任何交谈。
昨日三十一郎突发惊厥,路辛与徐太医看顾整宿,至今晨状况稳定方松了口气。听说华安苑宣召,路辛抹了把脸便赶了过来。
留云将他带去给钱传禧诊平安脉。文安郡主正在此处陪着二十九弟。
“回郡主,二十九郎肺内余毒已全然拔清,身康体愈。”
钱若耶喜道:“真真太好了。那日禧弟昏迷不醒,我简直担忧得去了半条命。路太医妙手回春,真为杏林高手。”
路辛摆了摆手,不好意思地道:“其实,吴太医才是救了二十九郎之人。”
“吴太医?哦,对了。那日我已脱危,听到你在门外请吴太医过去禧弟那边瞧一瞧。吴太医是如何救得禧弟?我好似听到你们谈及什么‘黄泉针法’?这名儿倒瘆人。”
“非也非也。”路辛笑道:“实乃化源针法,此针法精妙至极。”
“如何精妙?”
谈及医理,路辛不由兴奋起来,彻夜不眠的疲累也消失无踪。
“本法取奇经八脉中各脉上一奇穴,加膻中组为九穴。以洛书九宫为基础而针法多变。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乃复变而为一。化为本源……”
送走路辛后,留云手掩着口打了个呵欠。“郡主,你只这么随口一问,这路太医便啰嗦了这许多,听得我都困了。”
钱若耶眼风一扫,冷若寒冰。留云一怔,何曾见过郡主有此等眼神。不由束手立得端正。
“方才他说的化源针法及其特点,你可记清了?”
“嗯,记清了。”
“你去打听一下此针法之来历。巨细勿遗。”
那日她虽头昏脑沉,隔壁房间的动静还是听得分明。
只听路辛惊喜地“啊”了一声,叫道:“这,这是化源针法?”越葳虽未出声,但想来是点了点头。路辛接着兴奋地道:“你是乌……”后面的话似被越葳以眼神止住。
钱若耶心中的刺在疯长。吴越葳,你的神秘面纱该要被我撕下了!
钱若耶来至前厅,陈夫人屏退了左右。
“母亲唤孩儿来,又令下人都退下,是又要训耶儿吗?”她琉璃般的双目忽闪着,跑去勾住陈夫人的肘弯。
“耶儿,你坐下。”陈夫人面上有一丝沉重。
“尔父身侧的黄常侍昨日悄悄来报知我,瓘儿不知因何事惹得尔父大怒,将他关于一处殿中思过。”
钱若耶大惊道:“阿娘,那该怎么办?我要去看望阿兄!”
陈夫人摇了摇头。“去不得!”
“周悦今晨去找黄常侍探听情况,却得知他因私相传语而被大王杖责。尔父此次之怒非同一般。我们若去说项或探望瓘儿,非但帮不了他,更会惹得尔父迁怒。”
“可是阿娘,我们便这么坐着什么都不做吗?”
陈夫人沉着道:“等。等时机,等他消气。”
两日后时机便来了。
钱传珦手段使尽孟尚庭紧咬牙关未出一字,始终挖不出当年之元凶,孟尚庭背后之人。
这日,孟尚庭松了口,道仅愿告诉文安郡主。
钱鏐亲至华安苑。陈夫人流泪道:“堂堂郡主怎可至那腌臜阴腐之处。可怜的耶儿,何其委屈何等无辜。先前借她造出个比武招婿的流言,现下又要做这损其清誉之事。”
钱若耶哭得梨花带雨,提起刑狱便怕得缩紧身子。
最终商定,钱若耶乔装,由钱传瓘相陪去刑狱。
铁门吱呀而开,腐臭之气扑面而来。
钱若耶后退了一步,以手掩鼻。
钱传瓘握住她的手,“小妹,你走在我身后。”
钱若耶将袍子的帽檐拉得更低一些,一手紧捏着袍襟将身子遮得严严实实,另一手安然置于兄长温暖的掌中。低着头,跟在兄长高大坚实的身子之后。
钱传瓘行至刑狱最深处的一间单人囚室。狱卒已打开了门。
血腥尿骚腐臭之气直冲脑门,囚室密不见光,借着提灯的光亮,才可见室内躺着一团似人非人的物什,发着‘嘶嘶’之声。
钱传瓘箭步冲去,将他扶起。只见他四肢怪异地扭曲垂荡着,已然是全断了。
“快,快去传郎中!”钱传瓘朝狱卒吼道。
“这……”狱卒心中犹豫,“十二郎将人往死里整,七郎却要救他,这神仙打架自己怕是要小鬼遭殃。”
钱传瓘已动了怒,面上威严暴涨。“快去!有任何事我担着。”
狱卒转身离去。
钱传瓘扶着孟尚庭,但觉指下皮肤触感有异,而孟尚庭身子簌簌地抖着。
钱传瓘将提灯拎至近处,方看清仔细。
孟尚庭衣衫已碎为寸缕,血污将碎步和皮肉紧黏在一起。身上遍是鞭痕、钉痕、烙印。十只甲盖全失,双目肿起如核桃般,眼眶边两道未干的血痕。最为严重的为他的后背,焦黑灼泡脓水腐肉混做一团。
钱传瓘目中一涩,为争功十二弟竟如此迫不及待下手残酷。自己终究未能保护住他。
他小心将孟尚庭扶至痛苦稍小的姿势躺卧。说道:“我知你身上疼痛难耐。我有几个问题。你无需开口,只需点头或摇头便是。”
“你可是他的孩儿?”
孟尚庭的眼皮陡得翕动了一下。他沉默着未有任何动作。
“若我记忆无差,那个孩子叫做尚儿。是你吧?堂弟。”
孟尚庭依然毫无反应。
“我令人去衢州找到了陆夫人之墓。扫墓人认出了定期给他银两的便是你。”
看着面前不成人形的孟尚庭,钱传瓘胸中一痛。“尚弟,三叔告诉父王你与陆夫人一同溺江。我们不知你尚在人间。否则,怎会任你流落在外这许多年。”
孟尚庭如石头般一动不动。
“想来三叔将你藏起养在别处。我猜测七年前之事三叔为幕后主使,故你虽年幼却知道七和丸。我虽不知为何三叔会反叛父王。但斯人已去,父王对裴夫人的两个孩儿都爱护有加,为他们取了‘可团’、‘可圆’的小名以寄对三叔之思。他定会也善待与你。你为何不愿相认?”
“他不配!”孟尚庭在心中呐喊着。他的思维他的心力,这是他体内仅存的仍具有充盈力量的部分。在这里,永储着他对父亲的爱与对钱鏐的憎恨。
他犹记父亲带着自己去拜见“大伯”的那日。八岁的他跪于殿外,听着殿内高声的争论,听得父亲在殿内对大伯下跪。
他与父亲,一个跪在殿内,一个跪于殿外,而那个被跪拜之人冷漠地不发一言。
烈日晒得他的头皮几乎裂开,头晕心悸恶心胸闷一并袭来。他不知自己跪了多久,只记得醒来时看到的那双羽捷覆着的乌溜溜大眼。从此便藏于他心底不时浮现于脑的这世上最美的一双明眸。
她将解暑香包留给了他。他不知她是谁,但在他进入牙军后负责陈夫人生辰宴守卫时,他一眼便认出了她。
高高在上的那人终于开恩放了父亲后,父亲抱起双腿已无知觉的自己带回家中。对母亲说要送他们俩去母亲在衢州的娘家。
多年后他才知道那人的盛怒来自父亲违背了他所立的家训之一——不可纳妾。呵,多么可笑!自己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真是虚伪至极!
赴衢州途中船遭风浪失事,自己幸得父亲所派护送的亲卫相救,却与母亲阴阳两隔。父亲便将自己留在西府,寄养在不知情的农户家中。
他落水后便落下了病根,身体羸弱。直至七年前父亲带来了一枚香味奇异的丸药。父亲告诉他那枚丸药很是珍奇,名为七和丸。他服下后果然大好。练起功夫还比常人精进地更快。
他十四岁养父病逝后入了军营。父亲与他常私下见面,骁勇善战的父亲将一身不俗武艺传授于他。亦常带给他一些珍罕之物,包括那枚沁四色羊脂黄玉玉佩。
父爱如山,父亲是他的天。这片天,塌得毫无征兆。
那日,父亲匆匆赶来与他告别,说自己曾做过对不起大王之事。那事,被其他人知道,或已事发了。
再之后,父亲杳无音讯,直至年前传来他已于南吴过世的消息。
七和丸再现江湖,他自是兴奋的。之前他偶然得知玉笛催魂寻求五色玉,而自己正好有那么一块。便聘他出手夺药。
钱若耶一直立于囚室门口未踏进半步。掩着口鼻压制着胃里阵阵泛起的呕吐之感。
钱传瓘对已如死去般全无反应的孟尚庭道:“耶儿也来了。”
他走至钱若耶身旁,握着她的手走近。
钱若耶瞥见孟尚庭的模样,骇得大叫一声,转身便要逃。
钱传瓘抓住她,对她道:“小妹,这是你的堂兄。”
孟尚庭想以手掩住自己可怖的面孔,却因手腕折断连这个动作也做不到。
他勉力的转了转身,将脸朝向室壁。
喉中发着乌鲁乌鲁的音,含混着对钱传瓘道:“带她去门外。”
钱若耶已退至门外看不见孟尚庭的地方。
钱传瓘道:“你既想见她,又不愿她见到你的样子,真是何苦。你可是有什么话要告诉她?”
孟尚庭用出了全身之力,以可传至门外的音量清晰地道:“我孟尚庭这一生,从未伤害任何吴越良民。我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不知道什么七年前之事。”他停了停,猛吸几口气,再道:“郡主可还记得两年前落水的那座桥?请代我去看看桥边红药开得可好。”
钱若耶一刻也不想在此多留。催促道:“说完了吗?”
钱传瓘心中滞涩,叹了口气道:“尚弟,我们这便将离开了。”他对钱若耶招手道:“若耶,过来给堂兄道个分别。”
钱若耶跺着脚道:“我没有这样的堂兄。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他!”拔腿便向外跑去。
钱传瓘呆坐片刻,默然起身离开。
他未见到,一颗晶泪自孟尚庭目中滑落。
那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之物。
钱传珦其人史书载其骄横不法,每当有求于王却得不到满足时,就上书侮慢发泄不满。他因为恼怒一个属吏,便把他放在铁床上烤炙,焦臭之味弥漫全城。
《吴越备史》卷三:是岁,顺化军节度使、判明州王弟元珦召归钱塘,惩虐政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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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八十六、尚怜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