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嘻。”钱若耶笑得无邪,如只狸子般自帘后轻盈地跑出,一下窜上了榻,爬到母亲身后,为她捏膀揉肩。
钱若耶有满肚的好奇,但母亲只闭目享受女儿轻重适度的揉捏,只字不提方才与兄长的交谈。
钱若耶揉得一阵,探头瞧了瞧母亲的神色。她手下不停,轻轻地问了声:“阿娘,你允是不允阿兄娶那女子?”
陈夫人面上是少有的厉色,对她道:“此事你切记不可对第三人言。”
钱若耶惊了一惊,低头应道:“知道了。”
她只道母亲不喜提及此事,陈夫人却反问她,“你作何想?”
钱若耶嘟起嘴道:“我自是不愿见我静容姐姐受委屈。”
马绰年轻时便与钱镠结为至交。
二人早年事董昌时,某日董昌命钱镠检阅部队。虽名册已失,钱镠仍以惊人记忆力一一报出士兵姓名,无一错漏。
马绰素知董昌为人多疑,不能容人。便悄悄提醒钱镠若被董昌知晓他的精明强记还在自己之上,恐对其不利,还递予钱镠一叠黄纸冒充名册。
钱镠十分感激,两人关系愈密,后马绰娶了钱镠之妹为妻。
马静容比钱若耶年长八岁,对其甚为爱护。钱若耶幼时常跟着这位堂姐玩耍,即使马静容嫁与兄长后仍喜欢唤她静容姐姐。
钱若耶悄悄瞥了眼母亲的神色,说道:“我方才在帘后听阿娘之语,阿娘先是截然否决,之后话中又留了余地。这是为何?”
陈夫人握住女儿揉着肩的手,拉着她坐于自己身旁。“先歇歇。耶儿,自开春时你行过及笄礼后,你父王便已着我为你寻找合适的夫婿。”
钱若耶心头咚地一跳。
“十五载光阴如梭,你出生时那样小小粉嘟嘟的一团,现今已将嫁作人妇。”陈夫人有些微的伤感,“你是将要嫁入高门大族担起主母之责的,便需尽早褪去少女心态。你再想想,我为何将此事留了余地?”
钱若耶试探着问道:“可是阿娘顾念阿兄对那女子已情根深种?”
“身为母亲,我自是希望你们得与钟情之人长相厮守。然而——”陈夫人轻笑了下,“王侯之家的嫁娶婚配,诸多权衡中何曾有情之一字?”
钱若耶忽闪着长捷似明非明。
陈夫人低声道:“耶儿,吴越之势想必你多少知道一些。以你兄长现下的势头,你认为他将去向何处?”
钱若耶与母亲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陈夫人点了点头,将声音放得更低些,说道:“仍存变数。而他已近而立之年却仍无子嗣更是尔父心头的隐忧。你兄长虽收了几个义子,终究非钱氏血脉。哪个君王不希望国祚绵延?若无子孙成行、瓜瓞绵绵,又或子孙德亏不才,则现今正在南吴和大梁发生的必将在吴越重演。尔父年事已高,宗祧之事愈发迫切待解。”
“可是,阿兄求的是平妻的身份,父王如何能答应?”
“此乃最为棘手之处。唉,我宁愿他如传球般只是游戏花丛,而非动了真情。”
钱若耶娇笑道:“阿兄若真像那个胆怯畏死、只会溜须拍马的草包,母亲可有的头疼了!”
钱传瓘踏入居思殿时,正遇见钱传珦从内出来。
“七哥。”他与钱传瓘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去的却非自己的住处,在宫中七转八弯来到一红墙明瓦、雕梁画壁之处。
院门左右侍立着的两名婢女见着他,急忙屈膝行礼。
钱传珦打量了她们几眼,冷声道:“你们绷着面皮作甚,何事如此紧张?”
一名婢女忙挤出笑,低声道:“小郎安好。夫人今日接连发落了三个婢子,又砸了些东西。现下将我们都赶出寝殿,仅留了孙姑姑在内伺候。”
钱传珦心中冷哼一声,踏入庆安苑。只见院内的仆婢个个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地做着活。
钱传珦哗啦一把拉开寝殿的门,对榻前伺候着的孙姑姑摆了摆手。
孙姑姑犹豫地扭头看向榻上的胡惜晚。胡夫人给了她一个眼神,她对钱传珦行了礼后低头离去,小心为二人关上殿门。
钱传珦走至榻前,一掀袍角坐下。
倚于榻上的胡夫人年约三十五、六,仍是风姿绰约之时。然而此刻眼眉中燃着的烧灼令其姣好的面庞看起来有些扭曲。
胡夫人盯着钱传珦仔细看了几眼,见其意态悠闲,一丝得意抑制不住地从唇角逸出,冷笑了声道:“看来你此次的差事办得不错,得了尔父的嘉许。”
钱传珦轻笑一声,道:“幸不辱命,父王交待的两件事均未令其失望。”
胡夫人的声音陡得拔高,“那我交待的事呢!你可真真令我们失望至极!”
“我们?母亲还是不要和愚蠢的舅父搅在一起为好。”
“你!”胡夫人气得目中喷出火来。她环视左右,手边能扔出响的物件下午已都砸了,再也找不到一件。她恨恨地抓起一只绣枕向钱传珦掷了出去。
钱传珦一把接住绣枕随手扔至肩后,面上仍挂着淡笑。
“母亲息怒,若传珦依舅父计划行事,此刻母亲能扔的恐只有冷宫中的蛇鼠了。”
胡夫人双目死死瞪着他, “你承认是你下的手了?!”
钱传珦回视着睁圆了眼柳眉倒竖的胡夫人,轻飘飘地道:“他们俱都有勇无谋,留着反为后患。况且,既已做了死士,怎么死又有什么关系。”
胡夫人痛心地捶着榻,“千载难逢之机你便这样放过了!他身边侍卫有限,又身处吴境,正好可做成泄露行藏为吴军所害。汝舅父的这些人忠心不二,受训多年全为着致命一击。必能得手!你可知培养他们何其不易?!耗费多少心血财力,而今全部被你随手付之一炬!”
“得手后又如何?将其首级丢入常州刺史府,刺史邀功便坐实了此事是吴国做的?”
钱传珦冷笑道:“李简是如何官至常州刺史的?率死士百人救杨行密突出重围;攻濠州时,濠水深阔,李简手搴重甲,口御大刀,先渡,逾垒,破其关键,擒刺史张遂以献;江淮多盗,令虽严,莫能禁止。为李简获者,尽黥于面,于是寇窃皆息。他岂是不学无术,贪功喜大之人?他会愚蠢的任尔等利用?!”
他逼进一步,“父王亦不会轻信。彻查之下,舅父可有信心此事定能做得天衣无缝,一丝蛛迹而不露?这十二人的授艺之师夺魄双刀李青桐虽自十五年前退隐后绝迹江湖,他与舅父交好之事真无第三人知吗?!那十二死士俱是铁板一块死不开口吗?!”
“若事露,孩儿的命自是不足惜。母亲纵使不在乎自己与舅父的性命,但你舍得你最疼爱的传玑受牵连入狱不仅再无问鼎的可能,甚至被软禁终生郁郁而亡吗?!甚或,父王震怒之下不分是否同谋一并将我们全数送上法场?!”
胡夫人被连珠炮般的质问砸得一懵。噎得说不出话来。
钱传珦轻蔑地道:“母亲可知舅父另畜养了三个杀手只遵其号令,甚至都未告诉我有此三人?!虽我已明令行动取消,他们仍冒然行刺。功败垂成,若非我在钱传瓘之前取走可溯查出他们身份之物,此刻我们都已祸至眉睫!”
钱传珦趋近了母亲,盯着她惊疑怒恐交加的双目,说道:“舅父一介武夫,用的亦是鲁莽无谋之人。母亲不妨听一听孩儿的计策。”
胡夫人又惊又惧地看着面前笑得云淡风轻的孩儿。
这个一向乖巧聪慧的孩子,她视为可为玑儿谋士助其登鼎的,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懂他。
她料不到一向温良的他竟忤逆至此,自作主张将舅父十年悉心培养的杀手悉数毁尽。他陡然露出的利爪竟是如此的尖锐,更隐隐昭告自己他亦有不甘为人后的野心。
既如此,她心中一动,多一个孩儿角逐她胡氏便多一分登上尊位的可能。这,倒并非全然是坏事。
思及此,她的面色柔和了些,示意钱传珦讲下去。
“父王看重传瓘过于一众嫡子,亦过于年纪最长的传玑。母亲认为是何由?”
“一则是为他当年以身为质解了杭州围兵之困。”自此事后吴越王便对钱传瓘另眼相待。胡夫人心头一恼,自己的孩儿中怎么就没有机灵勇锐把握住此次机会的。
看见母亲面上一晃而过的神色,钱传珦知其所想,心中冷笑一声。
“其二便是因其累立军功。而今天下动荡,强敌环伺。吴越若想偏安于一隅,君王必需有治军领兵之能。”
“母亲分析的是。为质一事虽是良机却亦险如行于刀尖。莫说如此良机可遇而不可求,纵使再有一次机会旁人亦未必有传瓘的运气活着归来。
至于军功,现下父王众子中确无人可居于其上。但五年、十年后呢?而今父王仍朗健,若父王精猛至古稀之年,这其中的变数,或者说机会可不少。”
胡夫人听出点道道来,“你欲以军功取胜?”
钱传珦躬身向母亲行了个礼。“削其能而长我力。还请母亲相助。”
胡夫人斜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一妇人,既不晓兵法又无领兵之经验,有何能可助尔?”
“母亲只需促成两桩婚事。”
迎向母亲不解的目光,钱传珦道:“传球这些年小心翼翼曲意逢迎,父王当年的怒气已消,渐有起用他之意。而他的婚配之事亦在暗里策划中。金夫人近日与司马夫人走动甚勤,儿闻金夫人属意司马的幼女马静娴。司马的态度暂尚未明。”
“那又如何?一为续弦所出的幼女,一为与情谊甚笃的原配患难时所生的长女。司马对静容爱怜有加,对传瓘这个女婿亦是素有青眼。传球这桩婚事即便成了,亦不能撼动什么。”
钱传珦成竹在胸,“再加上另一桩婚事便不同了。常州时我察觉传瓘对一江湖女子态度颇为微妙。此事母亲只需从旁观察,待时机成熟时不动声色推一把力便是了。”
闻言胡夫人双目一亮,颇有兴味地道:“传瓘与静容成婚多年而无子承欢却从不提纳小,我还道他清心寡欲二人鹣鲽情深。却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人。他若宠爱此女甚至此女生下个一男半女,静容郁郁,司马不忿,裂隙便生。传球那厢若把握此机争点气,为大王倚重群臣所仰的马司马就此转了风向亦未可知。此便为你所言的削其能,去岳丈之助力。只是,你不担心为传球作了嫁衣么?且大王明令各子不得纳妾,成此事不易。”
钱传珦笑道:“那个扶不起的阿斗不足为虑。至于纳妾,父王虽有令,岂能难得倒□□的母亲大人?”
胡夫人阴霾半日的面上终露了笑颜,母子皆欢而散。
行至庆安苑外,钱传珦面上挂的笑陡然收入了皮肤腠理最深之处。
目短莽行的母舅数度催促自己下手,他早已深不耐其烦。此次临行前他‘无意间’向母亲透露自己赴常接应传瓘,母舅果然按捺不住径直派那些暗卫至常州做成箭在弦不得不发之势。他便趁机全数除去永绝后患。
愚蠢的母舅,脱不了早期以武力夺城明刀明枪厮杀的行事方式。莫说此事一旦败露他们将万劫不复,即使除去了传瓘,父王亦不会考虑整日将周礼、德仁挂于口中的传玑。
他或可为守成之君,但绝不是今日吴越所需的君王。只会令传璙捡了便宜。且众子中再无可挑战其位之人。
阿娘和母舅怎么就看不明自己才是比传玑更适合担大业之人?!以如今的吴越之势他只能徐徐图之。他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步踏得准而稳,绝不允许被粗莽的母舅毁了。
母亲有小计而无大智,妇人宫闱间的伎俩却是不弱。他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倒也并非全是恭维,相信母亲定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可怜自己虽胸怀大志智谋满腹,却未有强大的母族可堪倚靠。若身边有能力相当聪慧相匹的同行人,前路便又大为不同。
母亲方才兴奋之下未思及询问他待如何‘长己力’。正好,待时机成熟时方告知于她。